隔天清晨六点半，闹钟还没响，凯文就自己醒了。房间里拉着厚重的遮光窗帘，但冬日晨间的光线还是从边缘顽强地挤进来，把昏暗的房间切割出几道亮白的细线。他躺在床上没动，盯着天花板上那张已经有些卷边的“午夜骑士”乐队海报发了会儿呆。
凯文身高肩宽，看起来像个搞哥特或者玩金属的。就是那种风格：黑色皮扣靴，卷边灰牛仔，棕色长风衣，头发黑又长，一路披过肩。他还挑染了好几种颜色，又蓝又紫又绿的；皮肤苍白，画了眼线和黑色口红。他长得不丑，只是看着很怪。就是一个又高又壮的家伙。
他租的这间公寓不大，餐厅兼客厅，厨房就是门边一个狭窄的角落。他从碗柜里拿出麦片盒子，倒进一个印着蝙蝠图案的大碗里，又从冰箱取出牛奶浇上去。
手机屏幕里的世界，比眼前的早餐更能填充他空荡荡的胃和大脑。拇指滑过一个个直播应用的图标，最后停在了他最近常逛的“咖啡壶”（1）平台。早上七点，这个时间对于大多数主播来说太早了，直播列表稀稀拉拉的。
凯文机械地往下刷着，麦片嚼在嘴里没什么味道。他今年十九岁，在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上夜班，下午六点干到凌晨六点。这份工作让他作息颠倒，朋友很少，大部分清醒的独处时间都泡在网上。日子不好不坏，就像这座城市里的大多数人一样，勉强运转，谈不上什么滋味。
他给自己起的网名叫“Spookeyman”，意思是“恐怖的男人”。他用这个账号在网上各个角落晃荡，偶尔在恐怖论坛发点耸人听闻的评论。
凯文打了个哈欠，麦片勺停在嘴边，正准备关掉app去干点别的，目光却被突然刷新出来的一个直播间标题抓住了。
《幽灵守望：游乐场惊魂》。
他记得这个直播间。前几天晚上他还点进去看过，印象里是一帮人在某个废弃游乐场搞什么实地探灵，噱头挺足，好像小火过一阵。当时他觉得布景和演技都挺假，看了一会儿就退出了。不过出于对这类题材的本能兴趣，他还是顺手点了关注。
此刻，这个直播间的观看人数显示有四百多人，而且那个数字还在他眼皮底下不停地向上跳动：四百二十，四百三十五……对于一个工作日的清晨来说，这个热度有点不寻常。更不寻常的是，它被顶上了热搜推荐位，旁边还有个小小的“火苗”标志。
凯文挑了挑眉毛，来了点兴趣。他把麦片碗往旁边推了推，身体靠向椅背，点开了直播间。
加载画面转了几圈，直播画面跳了出来。背景看不太清，光线很暗，像是在清晨天还没完全亮透的户外。是那对探灵情侣。凯文有点印象，女的好像挺张扬，男的存在感弱一些。但现在，屏幕里的两个人，和他记忆中、或者想象中的“探灵主播”形象，相去甚远。
女人脸上曾经精致的妆容彻底花了，在眼眶周围形成一团浓重的红色，粉底液被冲刷出两道明显的泪痕。眼神涣散，没有焦点，只是呆呆地望着镜头后面某个虚无的点。男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头发乱糟糟，眼镜歪斜，身上的衣服皱巴巴，还破了几个口子。他搂着女人的肩膀，动作显得很僵硬。
直播间很安静，没有背景音乐，没有夸张的音效，只有偶尔大声喘.息的“呼呼”声。
直播间的弹幕栏在屏幕右侧快速滚动着。起初，凯文看到的是一些正常的、带着困惑的提问：
【早上好呀，这么早就开播？】
【发生什么了？你们看起来糟透了。】
【这是在哪儿？】
【其他人呢？】
【衣服怎么破成这样？打架了？】
【地址在哪？需要帮忙吗？】
面对这些询问，屏幕里的两个人反应很迟钝。两人就这么呆呆地坐着，女人偶尔会抬起沉重的眼皮，瞥一眼他们面前的摄影机，然后有气无力地回答问题。但对于那些询问具体地址、表示要提供帮助的评论，他们一概不予回应，就像完全没看见一样。
凯文皱起了眉头。这不对劲。太不对劲了。他看向评论区。果然，不少观众和他有同样的感觉。
【我靠，你俩这是真遇上事儿了？】
【……报警吧！赶紧报警！】
凯文刷新了一下页面，想让评论滚动得快些，好看清最新的动向。
页面重新加载，几乎瞬间就恢复了刚才的画面。但那缓慢滚动的弹幕，却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页面重新加载后，弹幕区忽然变得稀疏了很多。刚才还密密麻麻几乎覆盖小半个屏幕的评论，此刻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十几条，比如“早上好”、“还在播啊”、“老粉来了”，滚动速度也慢了许多。尤其是所有包含“报警”、“地址”、“救命”等字眼的评论，就像被一块无形的橡皮擦，精准地抹去了。而且屏幕下方出现了一行小字提示：“本直播间目前仅限‘已购商品用户’评论”。
凯文愣了一下，随即想起自己好像确实有这个资格。《幽灵守望》直播间每天都搞促销活动，卖一些自制周边。他当时看中了一件T恤，不是因为多喜欢这个节目，纯粹是觉得T恤上印的那个复古恐怖片角色图案挺对他胃口，而且正在打折。
没想到，这时候却成了他能在这个明显不正常的直播间里发言的“通行证”。
一种强烈的不安感，像细小的藤蔓，悄悄缠住了凯文的心。他删掉了之前想打的玩笑话，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你们怎么了？需要帮助吗？”
指尖点击发送的瞬间，他紧盯着屏幕。那行黑色的字刚刚从评论区底部跳上去——
直播间白色的界面边框，极其轻微地闪烁了一下，像是老式电视机受到信号干扰时的横纹。紧接着，他那条刚发出去的评论，连同旁边那个代表他ID的“Spookeyman”小头像，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凯文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早饭是彻底吃不下了，他把碗往旁边一推。果然，和他猜想的最坏情况一样。所有试图询问情况、建议报警、表达实质关切的评论，根本传不到镜头前那两人的眼里，也传不到其他观众那里。它们就像投入深潭的小石子，连朵水花都没溅起。是谁在控制这个直播间？是平台本身，还是……别的什么？有多少像他一样点进来看的人，发现了这个情况？
他不知道有多少像他一样一早醒来、无意间点进这个诡异直播间的观众，也发现了这个情况。或许有人尝试提问后，看到评论消失，困惑地退出了；或许有人觉得无聊，干脆关掉了页面。他瞥了一眼在线人数。自从他发现评论被严格过滤后，直播间的人数已经从刚才的五百多，悄无声息地掉到了一百出头，并且不再有清晨时那种上升的势头。留下来的，要么是像他一样心存疑虑的人，要么就是根本没注意到评论异常的人。
镜头里，林奇和杰弗瑞依旧坐在那片惨白晨光笼罩的荒凉背景前。在凯文看来，他们的姿势几乎没有变化，只有偶尔因为信号问题，图像会极其轻微地扭曲一下。极其细微的“吱吱”电流声，像秋虫将死前的悲鸣，短暂地打破沉寂，又迅速被更广大的寂静吞没。
然而，在凯文所无法看见、无法听见的镜头另一面，在信号被某种力量加工、过滤、呈现给他之前——
林奇的胸膛剧烈起伏，她猛地抬起头，对着镜头，用尽全身力气嘶喊：
“请帮帮我们，我们在北英格兰诺森伯兰郡林迪斯法恩岛（2）宁静海湾温泉度假村湖滨游乐场，遭到了大量不明生物的伏击。需要警力、枪支、船、直升飞机，什么都好！”
“这不是骗局！不是节目效果！看在上帝的份上！有人吗？！回话啊！救救我们！”
然而，凯文手机屏幕的弹幕区，却像一潭死水。没有任何一条评论回应他们的呼救。没有任何惊讶，没有任何询问，没有任何讨论。就好像那一百个在线观众，全都聋了一样，或者……他们看到的、听到的，根本就是另一个版本的直播？
这一切挣扎、呼喊、绝望的求救，在传到凯文这边时，都被静默地吞噬、清洗掉了。他们所看到的，只是两人如同定格画面般的呆坐。由于直播画质压缩和距离的原因，在凯文的手机屏幕上，那本该传递情绪的眼睛只是两团略微深色的模糊马赛克。晨光的移动偶尔会让其中一两个像素块突然亮起一下，又黯淡下去。
【今天起真早啊。】
【背景树挺多的，空气应该不错。】
【女主播的妆是新的风格吗？挺特别的。】
这些评论平静、琐碎，甚至有些轻佻，与画面中正在发生的灾难彻底割裂。仿佛发评论的人看到的，只是一个稍微有点无聊的清晨户外直播，主播只是在表演一段拙劣过火的苦情戏。
凯文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他知道，这些麻木不仁的评论绝非观众真实的反应。它们是被筛选过的，是那个看不见的“过滤器”故意留下、甚至可能是故意生成的。真正的、带着关切和警觉的呼喊，像他刚才尝试发送的一样，在发出的瞬间就被系统无声地抹去了。
直播间成了一个恐怖的无声剧场。舞台上的演员在真实地流血、哭泣、尖叫，而台下的观众却只能传出无关痛痒的窃窃私语。难道没人相信？难道没人看见？
人数稳定在一百人左右，不再下降，也不再上升。这一百个ID背后，有多少是像他一样，意识到了不对劲却无法发声的？又有多少，只是系统显示的虚假数字？
他再次尝试，这次换了一种更隐晦的说法，避开了直接的求救词汇，他打字道：“你们身后的篱笆，是乐园的边界吗？”
发送。
白光极其微弱地一闪。评论消失。
他又试：“天气看起来有点冷，你们还好吗？”
消失。
任何试图建立实质性联系的语句，哪怕披着闲聊的外衣，都被精准地剔除。
这些空洞的弹幕，像一群无知无觉的幽灵，漂浮在那两个无声尖叫的人像上方。凯文握着手机，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他明明看到了不寻常，看到了呼之欲出的危险，却像隔着一层单向的、隔音的厚玻璃，只能眼睁睁看着里面的人拍打窗壁。
窗外的城市开始喧嚣，上班的车流声隐约传来，又一个平凡的白日正在铺开。但凯文坐在晨光里，却觉得浑身发冷。他盯着屏幕上那两张如同劣质游戏建模般的脸，知道有什么极其危险的事情，正在那个遥远的游乐场里发生。而他，以及此刻直播间里另外几十个或许同样感到困惑的观众，是仅有的、模糊的目击者。
（1）咖啡壶：1991年，英国剑桥大学的计算机科学家在工作时，常常走两层楼梯去到楼下看咖啡煮好了没有，但常常空手而归。为了解决这个麻烦，他们在楼下安装了一个便携式摄像机，镜头对准咖啡壶。然后他们又编写了一道程序，使咖啡壶的图像可以传递到实验室的电脑上。这样，他们就可以随时了解楼下的情况，咖啡满了之后再下去拿。
谁也没料到，科学家们这次不经意的发明，居然在全世界引起了如此大的影响。网络爱好者把这个咖啡壶亲切地称为“特洛伊咖啡壶”，在他们看来，这个咖啡壶的地位不亚于谷登堡编写的圣经和爱迪生发明的电灯泡。“咖啡壶”直播网站最初是每分钟更新三次，后来逐渐提高到每秒钟更新一次。最高峰时，全世界有近240万用户点击进入“咖啡壶”网站，观看它的工作过程。此外，还有数以万计的电子邮件涌入剑桥大学旅游信息办公室，希望能有机会亲眼看看这个神奇的咖啡壶。
（2）林迪斯法恩岛：林迪斯法恩位于英格兰东北部诺森伯兰郡海域，是典型的潮汐岛，退潮时可通过陆路与英国大陆相连。该岛岛屿面积约40平方公里，潮汐规律直接影响居民与访客的进出方式。该岛在2025年上映的电影《惊变28年》中被设定为末日幸存者社区，影片通过特效展现了潮汐通道在防御体系中的作用。考古团队在2021年的发掘中发现了8世纪修道院酿酒作坊遗址，证实了中世纪修士的酿酒传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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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4章 直播有“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