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文放下手机,感到一阵烦躁,像是有蚂蚁在骨头里爬。他想做点什么,至少弄清楚那个地方到底在哪。“游乐场惊魂”——这个标题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但仅仅知道名字没有用。
加上“森林”这个限定,信息稍微精确了一些,但大多是关于旅游的通用介绍、风光图片,或者一些徒步、观鸟的攻略帖。他找到几个列举“英国十大废弃游乐园”的博客,点进去,图片上的景象要么对不上号,要么地点天南地北。光是湖滨游乐场,在英国星罗棋布的湖泊、水库和沿海湾湖区,就足以衍生出无数可能。他翻了十几页,没有一条信息明确指向一个具体设施。
凯文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他知道这很难。在英国,大大小小的游乐场、主题公园、娱乐中心实在太多了。从每个社区都有的的公共儿童游乐场,到曾经辉煌一时的大型主题乐园,没人说得清具体数量,但两万家以上恐怕只少不多。这些年,随着廉价航空越来越普及,阳光明媚的西班牙等国成了更多英国人的首选。那些依赖本土游客、模式老旧的英伦海滨度假胜地随之迅速衰败,依附于它们的游乐场就像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贝壳,无声无息地死去。很多位于偏远地区的小型游乐场,它们的关闭可能只在当地报纸有条不起眼的告示,甚至根本不会出现在互联网的汪洋大海里。随着老一代人离去,这些信息也就彻底湮灭。
一个远在万里、倒闭多年的游乐场,想要通过简单的网络搜索找到确切信息,无异于大海捞针。
时间不等人。凯文脑海里又闪过林奇和杰弗瑞脸上的恐惧。他咬了咬牙,抓起手机,按下了三个数字:999。
短暂的等待音后,电话被接通了,听筒里传来一个冷静、专业的女声:“999,这里是伦敦警察局,有什么能帮你的?”
凯文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可信:“您好,我想要报告一个可能非常紧急的情况。我在一个网络直播里看到里面的人似乎被困在某个废弃的游乐场,他们可能受到了袭击。”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两秒,女声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先生,您是说,您在一个‘网络直播’里看到有人‘可能’遇到了危险,而地点是一个‘游乐场’?”
“是的,千真万确!他们看起来不像是演的,但直播间的评论好像被控制了,求救信息发不出去……”
“先生,您能提供确切的事发地址吗?或者游乐场的具体名称?您本人与直播中的人认识吗?是否是他们通过私人方式向您求助?”
凯文哑口无言。“我……我不知道具体地址……”
“先生,请冷静。”女警察打断了他,“我理解您的担忧。但基于您提供的信息,我们目前无法采取行动。您没有目击实际发生的犯罪行为,没有详细的地址,我们无法在系统里快速定位。英国范围也不小。仅凭一个网络直播内容——您也说了,信息可能被操控——我们不可能贸然出动警力进行大面积搜索。如果您有进一步的消息,请再联系我们。”她的意思很明显,可能是恶作剧,可能是节目效果,也可能是报假警。
“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但请相信我,我认为那是真的!他们需要帮助!”凯文感到一阵无力。
“先生,对于任何真实发生的紧急情况,我们都会严肃对待。但目前,仅凭一个网络直播的模糊内容,我们没有足够的依据调动警力进行搜索,尤其是在一个无法确定的偏远地点。如果您能提供更具体的信息,比如准确的卫星定位坐标,或者任何能直接证明犯罪正在发生的证据,请立刻告诉我们。否则,我建议您也可以尝试联系直播平台的管理方,他们或许能核实主播的状况。”
电话被礼貌而坚决地挂断了。忙音嘟嘟地响着。凯文放下手机,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但无力感还是像潮水般涌上来。警察的反应合乎程序,他确实没能给出任何“过硬”的证据。指望警方因为他的一通电话就兴师动众去搜索一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游乐场,确实不现实。
他揉了揉发紧的眉心,目光重新回到电脑屏幕。就在凯文被困在互联网的信息迷雾中时,镜头另一边,篱笆墙内的世界,时间同样在流逝。
林奇和杰弗瑞并没有在篱笆墙停留太久。清晨的寒意和暴露在空旷地带的恐惧,催促着他们行动。
不能留在原地等待虚无缥缈的救援,这是维多利亚说服大家的理由。他们必须继续前进。那个“海洋之心”,是他们目前所知唯一可能指向出口的线索。但他们谁也不知道“海洋之心”究竟是什么,是一颗宝石?一把钥匙?一个符号?还是一个地点?
随着他们再次踏入游乐场深处,沿着锈蚀的小径和树林边缘谨慎前行,一些之前被紧张和恐惧掩盖的细节,慢慢浮现在他们因高度警觉而异常敏锐的脑海里。
他们之前经过的“咯咯小镇”区域,明明有一个美人鱼造型的角色木偶,它没有名字,只是叫做“美人鱼”而已。这个细节印证了他们之前的猜测:在这座庞大的游乐场里,似乎只有“罗莎莉公主”这一个特定的、被反复强调和赋予特殊地位的美人鱼角色。她独一无二。
“如果我们的推测是真的,罗莎莉公主伙同海神大衮和幽灵船长谋权篡位,害死了原本的国王,”赫敏加入进来,声音很轻,“那她应该算是同谋,甚至可能是主导者之一。但在‘海洋之旅’最后的隧道里,你们还记得那种感觉吗?”
他们当然记得。当海神大衮的化身出现时,带来的是一种毁灭性的压迫感,而当幽灵船长则是阴冷贪婪的死亡气息。可无论是大衮还是幽灵船长,在展示他们的力量或故事时,总给人一种“受限”的感觉。仿佛他们的愤怒和邪恶,都被束缚在某种框架或规则之内。
但现在,联想到那座银质的罗莎莉公主雕像,那种姿态是一种……冰冷的、绝对的“存在”。她不需要像大衮那样展现力量,也不需要像幽灵船长那样诉诸恐怖。她就在那里,仿佛她本身就是规则的一部分,甚至是制定规则的那一个。
“大衮和幽灵船长,看起来更像是在某种‘契约’下行事,”文斯利小声说,他脸色依旧苍白,“他们好像很怕触碰到某些界限,而罗莎莉公主……”他没有说下去。
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猜想逐渐清晰:也许,罗莎莉公主根本不是什么“同谋者”。也许,她才是那个幕后黑手。她利用了大衮的野心和幽灵船长的贪婪,达成了自己的目的,然后将自己置于一个全新的、更高的位置。海神和亡灵海盗,与其说是她的盟友,不如说更像是被她利用后,反而受制于她的囚徒或奴仆。这个想法让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寒意。如果他们寻找的“海洋之心”真的与这位“罗莎莉公主”有关,那么他们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一个精心策划了篡位阴谋、并能令海神与亡灵都感到畏惧的存在?
这里是“幽灵船坞”区域的边缘。曾经号称拥有最陡峭俯冲轨道的熔岩过山车的巨大钢铁骨架,就像一具恐龙的残骸。锈红色的轨道扭曲着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又猛地扎向下方深不见底的人造火山口。他们背靠着过山车其中一根支撑柱,暂时躲避着开阔地带的视线。
维多利亚闭着眼,眉头微微蹙起,嘴唇无声地翕动,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那些如同谶语般的诗句。
“当白银王座沉入烈焰的审判……你向深渊讨要咸涩的冠冕……”
“用鳞片交换救赎的誓言。” 谁的鳞片?美人鱼?
“绒布吞噬孤独的谎(天鹅绒的谎,镀金框的霜)……”
“海浪如何挣脱枷锁的证状……”
“所谓‘海洋之心’,终是被热血融化的金匙——当千万低语汇成潮声时,连神明也俯首称是!”
千万低语……汇成潮声……
风穿过过山车骨架的空隙,发出类似嚎叫的声响。
维多利亚猛地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睛像是灰烬里忽然蹦出的火星。
“你们听这几句,‘被热血融化的金匙’,‘千万低语汇成潮声’,‘连神明也俯首称是’,不像是单个人的抗争,听起来像是‘人民的反抗’!”
这个词让其他几个精神萎靡的人抬起了头。维多利亚环视着围拢过来的同伴。
“反抗?反抗谁?”哈利问,但他心里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还能是谁?”维多利亚指向白岩城堡的方向,“那个把自己封为公主,窃取了权杖,让海神和亡灵都受制于她的罗莎莉公主。这几句诗,像是被压迫、被欺骗的人民,在积蓄力量,寻找一把能打开枷锁的‘钥匙’,也就是‘海洋之心’,然后掀起一场足以让神明都不得不低头的浪潮!”
“只是,我还没完全想通,这把‘钥匙’具体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个解读带来了一丝新的方向,但也带来了更多迷雾。哈利搓了搓冻得有些发僵的脸,努力思考着:“人民……千万低语……还有前面那句,‘绒布吞噬孤独的谎,天鹅绒的谎,镀金框的霜’……这些东西,湖滨游乐场里,有什么地方能和‘人民’、‘绒布’、‘天鹅绒’、‘镀金框’联系起来?”
这个解释让晦涩的诗句有了一丝脉络。如果“海洋之心”不是一件简单的宝物,而是象征着反抗的火种、集结的号角,或者某种能够打破现有规则契约的“关键”,那么寻找它的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可是,‘人民’在哪里?”文斯利挠了挠头,“这游乐场里,除了我们这些倒霉鬼,哪有什么‘人民’?千万低语……谁在低语?鬼魂吗?”
林奇抱着膝盖,声音闷闷的:“乐园里好像没有真正跟人民有关系的场景吧?最多就是在白岩城堡那幅很大的壁画,画着很多孩子给罗莎莉公主献花。”她说的白岩城堡,就是乐园中心那座仿造童话故事建造的主城堡,类似迪士尼的标志建筑。
壁画?献花的孩童?那更像是歌颂与朝拜,而不是“千万低语”汇成的、能让神明俯首的“潮声”。
杰弗瑞补充道:“对,就是那幅画。除了那个,整个乐园的故事背景里,人民的存在感很弱。故事都集中在罗莎莉公主、海神大衮、幽灵船长这几个大人物的恩怨上。”
“不对。”一个声音插了进来。“有一个地方,绝对跟‘很多的人民’有关。而且,这些词都能在那里对上。”
哈利看向赫敏,几乎是同时,一个词跳进了他的脑海。他脱口而出:“木偶?”
“木偶?!”文斯利几乎是窜了起来,他的声音都变了调,“木偶算什么人民啊!它们……它们是……”他想说“它们是怪物”。
“没错,就是木偶。”哈利的声音很肯定,“你们想想,天鹅绒,镀金框。这些词汇带着一种陈旧的、戏剧般的华丽感。可以指剧场的舞台门帘、装饰画框。最关键的是,‘人民’……木偶剧场里有什么?有整整一舞台的‘人’!它们就是那个微型世界的‘人民’!”
赫敏的眼睛也亮了起来:“而且,木偶是会说话的。在表演中,它们被操控者赋予声音,讲述故事。‘千万低语’——如果那些木偶,或者说它们所代表的‘角色’,就是预言里被压迫、沉默的‘人民’,那么它们的‘低语’,不就是木偶剧中那些被设定好的、反复上演的台词和故事吗?只是,在某种情况下,这些‘低语’可能会变成‘潮声’……”
“哈利说得有道理。除了木偶剧场,我一时也想不出乐园里还有什么地方,能同时满足这些条件。真正有正式舞台、有帷幕、有大量可活动木偶角色的地方……”杰弗瑞仔细想了想,不得不承认哈利说的很有道理。将那些抽象的诗句意象,投射到木偶剧场这个具体而封闭的环境里,几乎严丝合缝。绒布、天鹅绒的质感,镀金框的舞台,数量众多的、被操控的“角色”,以及它们被赋予的“声音”。如果这个游乐场隐藏着一个关于反抗的秘密,那么还有什么地方,比这个用傀儡演绎故事、本身就充满象征意味的剧场更合适呢?
只有木偶剧场。
维多利亚看向哈利,点了点头,认可了这个推断。预言指向木偶剧场,而木偶剧场里,可能藏着关于“海洋之心”真正面目和用途的线索,那把反抗“罗莎莉公主”的“金匙”。但是,一想到要主动靠近任何与“木偶”有关的地方,文斯利就感到双腿发软,头皮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