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完当年的旧事,诸葛正我沉默良久。
听故事的人,各自心里转着各自的念头,一时也没有人开口。
天光破晓,刚露鱼肚白,山中的鸟雀醒来,叽叽喳喳的吵个不停。微风有些不耐烦了,它拍拍翅膀,叫了一声,就振翅起飞,去寻今天的早饭。顾惜朝看看天色,叹了口气,说道:“元先生先前所得的「山字经」是有误的赝本,他练错了功夫,却练成了功夫。直到进来这座大殿,藏身于佛像中,被经年累月的佛意醍醐灌顶,才幡然醒悟,把练岔的真气赶回正途。”
“我想,他杀小镜应当就和这阴错阳差练成的武功有关。「伤心小箭」以情为弓,以爱为矢,专伤人心。如果这门神功练错了,在伤敌人的心之前,会不会先伤了他的心?”
诸葛正我把眼光投向顾惜朝,他的眼光里藏着浓浓的哀伤。他说:“「山字经」在三鞭道人的手上,他曾被我与元师弟挫败,同我们结了仇。那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怎么肯把真经给他呢?我劝过他。”
顾惜朝道:“三鞭道人与元先生同在蔡相麾下效力,元先生误信他也情有可原。”
诸葛冷冷道:“这件事我会亲自去问他。”
顾惜朝点了点头,低头问盘坐在地的雷阵雨:“「六分半堂」虽然势弱,这几年倒还算安稳,前辈可愿回去养伤?现在主事的人是我的义妹,她素来心善,前辈伤好后若不愿留在京师,她不会阻挠的。”
老和尚呛道:“受你的大恩活了一条命,再回「六分半堂」找雷损的女儿看病,我还有脸离开吗?但要我给他的女儿效力,我是宁死不愿的。京师我不会去,一时半会死不了,我还要修我的庙呢!”
顾惜朝无奈的一笑,又问王小石:“三公子可是要回「金风细雨楼」?”
王小石沉沉的说:“劳烦先生告诉大哥二哥,我这次回京仍旧要跟楼子划清界限。我身负血海深仇,会给他们添麻烦。”
顾惜朝点头道:“话我会带到,还望三公子一切小心。”
王小石抱拳谢他,谢过了又道歉:“恩师没有听公子之言,请你不要埋怨他,他对元师叔心存愧疚,但凡有一点可能,都想着重归于好。我替他向你赔罪。”
顾惜朝摆手道:“我的心胸也没狭隘到那般地步。”
王小石还要谢他:“顾先生助师叔为我师父报仇,是大恩。深入险境来救我们,这是大德。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将来但有差遣,万死不辞。”
顾惜朝一拱手,正色道:“顾某在楼中供职,受楼主吩咐前来相助,是职责所在,何谈报答。”
王小石摇摇头,平静的望着他,眼神清澈透亮,显然没把他的谦辞听进耳朵。他心想:客套是恩人的礼节,不是他不还恩情的理由。大恩必要有大报,不然这世间就会失去纲常。
顾惜朝与那清亮的眸光对望了一眼,移开视线,又道:“说来,我还有一桩事情会让你为难。”
王小石奇道:“是什么事?”
顾惜朝说:“我要将天一居士和元十三限的尸身一并带走,送去蔡相那里。”
“——啊?”
诸葛正我淡淡道:“如我猜的没错,你来这里,也是受了蔡相的差遣。”
顾惜朝答说:“没错。蔡相下令命我助元十三限截杀天一居士,我那位义妹尚要仰仗他的扶持,故而不好回绝。此番回京,我将二人尸身带去复命,只说自己被「江南霹雳堂」的前辈困在了山下,这一对师兄弟力拼而亡,蔡相也抓不出我的把柄。”
王小石愣愣地看着他,一时慌了手脚:“若蔡京耻辱老师的尸身怎么办?”
顾惜朝道:“公子莫怕。蔡相爷人在高位,需要脸面来装点气度。神侯备上礼物,以全同门情谊的理由上门讨要,他一定会还。”
王小石的眼神依然不知所措,但他说不出拒绝的话,顾惜朝冒着大风险来帮他们,他不能反倒让他身陷险境。这时候,老和尚插嘴了。
“他早和许笑一商量好了,”他冷哼一声,咕哝着说,“你师父是同意的,不止是他自个这具皮囊,他还把「白须园」,那只鸟,全给了他。一点没给你留!”
王小石茫然的张了张嘴,完全呆住了。
顾惜朝哭笑不得道:“你别听他的。居士原想送我些古籍字画,我一个江湖人,要这些也没地方赏鉴,就拿它们换了乖乖,正好和微风做伴。”
好一会儿,王小石才道:“怎么会没地方赏鉴?你可以把「白须园」当成别院,得空了过去修养。也可以把喜欢的物件搬去楼子里,楼里很安全,这次的事过后,让大哥给你开个长假,别总抓着一个人差遣……”他的声音越说越小,蔡京派顾惜朝去杀天一居士,这是不近人情的命令。苏梦枕派顾惜朝来杀元十三限,也没好到哪里去。
危险有多大不说,真做成功了,就是逼他选一条路自绝:要么被江湖白道视作邪魔,要么被朝廷鹰犬当成肉中刺。
王小石一开始没想到这点,雷前辈的提醒让他恍然大悟。
盖因顾惜朝的前路太难走了,恩师才想努力补偿他。那会儿「自在门」的二师兄还心怀与师弟重修旧好的幻梦,假使元十三限真的就此罢手,蔡京的雷霆之怒就要落在顾先生的身上,一个「白须园」算的了什么呀!
顾惜朝被他说的一怔。
有心觉得王小石在说反话,可少年惭愧的神情做不得假。
好一颗澄亮的赤子之心。
他暗叹了口气:“我本意是来救自己的义兄。”
王小石道:“那也好呀。”
老和尚道:“你不要把他想的太好,这一回下来,他两头都要大赚。”
王小石点头说:“承的风险多,大赚才应该。”
老和尚语塞了半天,指着他骂道:“真是什么样的师父带什么样的徒弟,朽木不可雕!”
提及老师,王小石又伤感起来,重新跪倒在地,向天一居士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将织女的手搭在了许笑一的手上。
“……师娘的尸身也要一起送去吗?”
他声音哽咽,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淌。师父师娘分别几十年,才一见面就奔赴了黄泉,真叫人心碎。
顾惜朝的暗叹变成了明叹:“织女前辈的不用。”
王小石舒了一口气。
诸葛先生见他们不说话了,开始安排起后面的事宜。
“一会儿我让冷血去雇两辆马车,小石头带你师娘先回神侯府。我们几个谁也没参与这一战。顾公子先一步上山,取走了许师兄和元师弟的尸首,待我们赶到,这里就只剩下织女了。禅师是被顾公子所伤,你不清楚他的立场为何,不敢轻易放他去找我的同门。”
几人没有异议。
他接着说:“「白须园」是我们的恩师所留,为我师兄弟四人共有。后来我们三个陆续出走,许师兄独居在此二十多年,已是园子的主人了。现在他亡故,元师弟亦亡故,大师兄早跳出红尘,只剩下一个我。他将园内的东西送你,我也把余下几份给你,从此之后,「白须园」便与「自在门」再无瓜葛了。”
顾惜朝犹有顾虑:“真的不必如此。”
诸葛坚持道:“长者所赐,不要谦让。”
顾惜朝只好拜领。
天色渐亮,事情了结,他拱起手,打算就此告辞。诸葛先生拦下了他,说出一件很久远的往事:“我听说你原有功名在身,夺过乡试的解头,那时还未及弱冠之年。”
顾惜朝猛然抬头,马上又敛眉笑道:“那是好久前的事了。”
王小石和雷阵雨一齐看他。
前者吃惊道:“那不是万里挑一的文曲星?怎么不读书了呢?”
后者费解道:“你一边习文一边练武,哪个富贵的世家能养出这样的人?”
大宋的风气是:
官家超然至上,余下的人再分三六九等。
士人清贵自有圣贤庇佑位列第一等;皇亲、外戚、武勋,是第二等;僧道、医卜,为第三等;种田的、做工的、经商的,这是四五六等;军汉、江湖人、走街串巷卖艺的,这是最后三等。
未列入其中的,要么人太少,要么不算人。
别看江湖儿女自诩行侠仗义浪迹天涯日子过的好不潇洒,百姓对这些莽夫仍是恨大过喜欢。他们打心眼里觉得,江湖人就是行走的祸端,喜怒无定,聚集在哪里,哪里就要生事,一不小心惹上了,全家都有灭顶之灾。读书人家的小儿倘若混了江湖,在街坊四邻面前都难抬头。
文不换武。
但凡家中有些余钱的,要么攒起来买地,要么供孩子去私塾,喜欢舞刀弄枪的,就该打断他们的狗腿!
顾惜朝苦笑道:“我是勾栏院里出身的孩子,能考乡试,全赖老师花银子买通地方官,伪造了一份假户籍。若继续考下去,牵涉太多,定会被人察觉端倪。”
王小石愣了楞,回忆道:“杨无邪和你的身世相仿。”
顾惜朝道:“所以他也走不了科举这条路呀!他念的书不比我少。”
王小石感到一阵惋惜,他固执的认为,这二人是同辈里最有智慧的人,不能科举,不仅是他们的损失,更是朝廷的损失。“诶?”他扭头看向三师叔,听他话里的意思,户籍之事似乎尚有转机?
诸葛先生认真的说:“你才华横溢,年轻俊朗,官家对喜欢的人从不吝啬于破格提拔,凡是得他看中者,皆能在朝中平步青云。”
顾惜朝笑道:“莫非神侯想保举我?”
诸葛先生十分恳切的回答:“不只是小石头要偿还恩情,我这个做长辈的,也要备上谢礼。”
顾惜朝垂下眼帘,弯弯的睫毛上染了熹微的晨光。
他想了约莫半刻的时间。
缓缓摇了摇头。
他说道:“神侯助我面圣,于我而言,有利有弊;但对神侯来说,却是百利而无一害。如此厚礼,在下实不敢收。”
王小石不明所以的挠头。
老和尚给他解释:“神侯保举他,他就成了诸葛一党,要与朝中的奸宦为敌。他才不干嘞,他巴不得自己就是最大的那个奸佞。”
顾惜朝叹道:“先辈倒也不必说的这样难听。”
老和尚笑他道:“话糙理不糙。”
王小石沉默了下来,心中思量着顾惜朝的志向,却无从开口。他迟疑片刻,讪讪的问道:“难道不能两不相帮吗?”
老和尚答道:“你记着,朝廷里的殊死斗争,谁中立,谁就要倒大霉了!”
诸葛先生似乎早料到他的回绝,淡然一笑,又说道:“蔡相之弟蔡元度,乃是王荆公之婿,素来尊崇新学。绍圣年间,拜任尚书左丞,在朝中力推新法,与我颇有旧交。前些年因与其兄政见不合,出知河南府,近来方才回京。你若不愿卷入党争,我可请他来为你保举。”
顾惜朝诧异的睁圆了眼。
对方是一片诚心,他听得出来,看的更清。也因此,这件谢礼对他的诱惑更大,让他很难控制住脸色。
他花费了更久的时间来权衡利弊。
“神侯,我若为官,大概率也是个弄臣。”
诸葛笑道:“那是你的私事。你倒向哪边,做出什么功绩,都与我没有关系,也不会影响到我之后的选择。何况,你要想走科举正途,需从四等七阶的选人做起,历经三任六考的磨勘,方有可能留任京师,再待你升任朝官,我可能早做了古。”
顾惜朝苦笑道:“这就是归结呀!”
诸葛先生立刻明白了书生的顾虑。他是嫌这循资的时日太长,哪怕一路扶摇直上,不生波澜,想要进入中枢,也得四五十岁以后了。
他叹了口气:“权势滔天如蔡相者,走的便是这条正道,这是文臣的规矩。你若想快一些得权,只能走武将这条路,效仿高太尉的手段……”
“还有个法子,”他略一思考,问询顾惜朝,“我有一位私下里的好友,在西北边境出任经略安抚使,是实打实的封疆大吏。我可求他征辟你为官,西夏人屡次侵边,等你在那里得了战功,身上又有功名,便好入枢密院的青眼,可以谋划锁厅试这条路。”
“还是要有个进士的出身,能把将来的路走的通顺些。”
这些个建议全是肺腑之言,而且行之有效。
随便扯出一条塞给上辈子的顾惜朝,他多动一个念头,都是愧对神侯的信任与期望。知遇之恩,值得他为神侯效死力。
大宋的文官没有捷径,欲速则不达,这道理他很清楚。
可时间不等人。
繁华锦绣的开封府要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一个人间地狱。老种经略相公忧愤而死,小种经略相公战死太原,精锐的西军在汴京城外消耗殆尽,满朝的重臣里,三成死了,三成跑了,三成降了,还有一成不知所踪。他怎么能不急迫呢?
顾惜朝没有忧国忧民的壮志,他的脑子里装的是算计。
做小官,做武官,在大宋的官宦体制下是生死由天,被分去哪里做官,送去哪里作战,半点由不得他自己。宋金一旦开战,铁浮屠之下,众生平等,武功再好的高手也是螳臂当车,死的快慢而已。
所以,要么不做官,隐忍到靖康之后,整合一众江湖好汉去投靠新帝,争从龙之功。
要做官,就要做大官,要尽快掌权,必要在靖康之前有影响局势之力。
后者远比前者要难。
诸葛正我说完了几条建议,才想问顾惜朝的选择,就听他突然开口道:
“神侯可知道,蔡相爷其实是位武林高手?”
诸葛先生心中一惊,皱眉道:“不知。”
顾惜朝道:“因为他自高中进士那日起,便将武功尽数忘光。偶遇刺杀,亦是身边人挡刀护驾,到了无可奈何之时,宁愿狼狈出逃,也不曾亲自还击。在官家心中,他是一个文弱老者,能替自己敛财,却无半分威胁之力。神侯你呢?你在官家的心里是什么样子?”
诸葛先生少见的愣了神。
上一章大修了一下,把事情讲的清楚了一点,多出一千多字,可以重新康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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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一百三十四.哪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