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惜朝又道:“官家所宠信的近臣中,童贯,杨戬,米有桥,三人身负武功,但都是阉竖,恶贯满盈,若失了皇权,便如萤火之光,不值一提。蔡京、王黼、梁师成、傅宗书,皆为进士起家。高俅、朱勔,蒙官家的旷典殊恩,以幸进,得受武职,却无一战功。”
“蔡京、王黼、梁师成、傅宗书,这四人中唯有傅宗书是明牌了的武林高手,为元十三限的挂名弟子。他在官家的心里,地位也是最低的。朱勔是蔡京的爪牙,捞钱的手段虽巧妙,但能干这事的人太多,对官家来说,实属可有可无。高俅是潜邸旧臣,武艺平平,文采平平,当官当的一塌糊涂,可偏偏他却最得圣意,几次沉浮都只有小惊而无大险。”
“在下所言,神侯自是明了。大宋的文人可与天子共治天下,武人可为爪牙征伐四方,而江湖人入朝,能攀至顶峰的,便是您,官居一品。但您有名衔而无职事,究竟能发挥出多大的力量,全在官家的一念之间。”
诸葛先生平静道:“老夫自知不过是一块被竖起来的招牌,但官家尚需用我来节制蔡相,我这把老骨头,也算是有用武之地。”
顾惜朝拱手道:“神侯高义。”
王小石听了,只觉心冷如冰。
这些个人里面,没有一个好官,有一个算一个,皆是贪官污吏,横征暴敛,卖官鬻爵。像高俅那样侵夺军营,以广私第的人,竟是其中私德最好的了。其他人更是无恶不作,毫无廉耻之心,把持朝政,鱼肉百姓,使得天下民不聊生。
像三师叔这样为国为民的忠义之官,却处处受人掣肘。官家挥之则来,弃之则去,只把他当成一面吓唬人的幡子,搞不好还要嫌弃他的忠言逆耳!
他痛苦道:“这样的一群人把持朝政,官家怎么放心的下来?”
顾惜朝讽笑道:“咱们这位官家,要是能亲贤臣而远小人,国事还会糜烂至此吗?古往今来,带着重臣找窑姐的天子,他还是头一个呢!”
诸葛先生叹了一口气:“顾公子慎言,不要妄议天家。”
顾惜朝淡淡道:“三岁小儿都听过的笑话,哪里算得上是妄议天家。”
诸葛先生对着这狂妄的书生摇了摇头,循循劝导:“官家确有诸多不足之处,但太子终会登基。你若入朝为官,待到身居高位之时,正好辅佐新帝,施展抱负,成就一番伟业。”
顾惜朝笑道:“小的还不如老的。官家意属郓王不是没有道理,真要能封郓王做太子,一辈子里总算还做了一件人事。”
这般大逆不道的话,听得诸葛神侯连连摇头。但顾惜朝是狂生,不论他平日里收敛的多好,说话有多谦卑,这人的秉性也早已传遍了京师武林。
他向来极有礼貌,极擅长用彬彬有礼的语气说那些阴阳怪气、胆大包天的胡言乱语。
能活到现在,全靠他过人的才能和拿捏分寸的本领。
——他只在自己惹得起的人面前说胡话。面对真正的权贵,这位狂生恭顺的像一只绵羊,又好用的如一只家犬。英俊潇洒,谦恭有礼,人又风趣会说俏皮话,他在京师的达官显贵里,口碑是很好的。
诸葛先生当然清楚,顾惜朝敢在他面前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是笃定了自己不会告发他。在场的人都亏欠了他的恩情,他说的再多,连小辫子都不算。
他叹道:“太子是纯善之人,只是年纪尚小,仍需历练。异储之事非同小可,稍有不慎就是朝野动荡,危及国本。传位太子,为的是大宋的长治久安。此中道理官家自然明了。”
顾惜朝还在笑:“都在议亲了,确实是年幼。”
王小石听得有些不明所以,太子还未及冠,一直养在深宫,顾惜朝怎么能断言他不堪大任呢?
所以他问:“顾先生见过太子?”
顾惜朝回答的很干脆:“见过。”
诸葛先生深吸了一口气,王小石能想到的,他早就想到了,王小石想不到的,他多少也能猜到。太子没有听政,没有出宫,除了几位老师外,连班底都没有组建起来,这不是官家的疏忽,是不喜。但另一方面,太子长于深宫大内,朝中大臣多半都未得见真容,顾惜朝既然看过,那必然是走了偏门。
不论是哪扇偏门,其背后定是违法之举,区别不外乎:挨板子、流放、砍头、夷三族。
顾惜朝道:“江湖上找靠山,一处不行还能换另一处。可考科举走仕途却容不得换山头,大宋的朝政再糜烂,顾某也不能出仕辽夏吧?官家已然指望不上,我只得看看少主是否值得一扶。”
王小石吃惊道:“你闯了禁宫?”
顾惜朝朝他眨了下左眼,小声道:“偷偷看看,算不得闯。”
诸葛先生听得头疼。
老和尚笑他道:“你劝他走正途,可你瞧瞧,这是能走正途的人吗?”
顾惜朝有自己的道理:“我已经在江湖上闯出了名声,遮掩不得,将来入朝,至多能到傅宗书那般地位。还需赔上二三十年的光阴,受二三十年的窝囊气。倘若能辅佐一代圣主,顾某纵为一小吏亦心甘情愿。可若要我去伺候一个昏君,就非得封侯拜相,权倾朝野,才将将够付聘我的银钱。”
王小石倒吸了一口冷气:“傅宗书的官职还不够高吗?”
顾惜朝笑说:“傅宗书原本依附蔡京,现在联手高俅。他和高俅携手,连带着一众废物武勋,勉强能给蔡京造一点小麻烦,这就是到头了。半高不高的,最叫人烦心。”
老和尚道:“人家要做蔡京,不是做蔡京的手下。”
顾惜朝微笑道:“顾某已经吃穿不愁,随便给谁打个下手,都有锦衣玉食,宝马香车可享。这么受累的事,要做就要做到最好,要么就不做。”
话已至此,往后就不必多说了。
几人一齐下山,该赁车的去赁车,该投宿的去投宿,顾惜朝最后给了他们一个建议:
“自古侠以武乱禁,单一个武字,单一个侠字,都不是大事,加在一起却能要命。那位方小侯爷注定是在做无用功,他嫉妒蔡京的地位,想从蔡京的手里夺取京师的城防,可他一直没弄明白:城防大事,可以握在文人手上,可以握在宦官手上,忠心的武勋也有机会,却绝不能到江湖人的手中。他若想对付蔡京,你们与他暂时联手也无妨。没了蔡京,还会有张京、王京,不论谁上台,头一件事就是要整治他。”
他有心同几人结个善缘。
诸葛神侯有没有看清方应看的志向?顾惜朝倾向于有,甚至他今日所说的种种胡话,神侯当比任何人都清楚。可是他没有办法,疲于应对,只要这人的心中还有着匡扶社稷的幻想,他这一生就注定了连死都不得安稳。蔡桓公都知道在病痛难忍之际去找扁鹊,可大宋的官家们不明白。
金国大军南下,官家们一口气把西军精锐和仅剩的几位大将全葬送了去,献金割地换得一线生机,不整军备战,反手却把营救汴京城的几十万勤王义军尽数遣散。彼时,顾惜朝纵使半疯不疯的流落江湖,也觉得这神来之笔荒谬的好似尤在梦中。
唯一一件好事是:从那以后,就没再听过戚少商的名头了。
什么四大名捕,什么细雨金风,在金人战马的铁蹄之下,一点不剩,全都做了土。
顾惜朝驾车走在回京的路上,天又下起了大雪。雪花飘落在他的肩头,寒风刮过他的面庞,刺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打着旋的袭来。官道上的旅人寥寥无几,大凡日子还过得下去,没人愿意来受这种苦难。他紧了紧衣领,忍不住唏嘘:两个死人睡在车厢里,头抵头,脚抵脚,远比他们活着的时候亲密上十倍百倍。
车轮碾过新雪,发出微弱的吱呀声。
天空上传来一声鹰鸣,车厢内的乖乖也紧跟着叫了一声。顾惜朝稍稍侧头,从风雪中分辨出身后的来者。
六匹马,八个人。
马是步态轻盈的良驹,人是百中无一的高手。
顾惜朝叹了口气。
一辆六架的马车掀开了雪幕。
从仅能听见声响,到与他并驾齐驱,仿佛细细斟酌过一般,速度只比他快上半分。既不喧闹,也不冒犯,每一个节奏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同在一条道上赶路,路过的人会觉得这辆车极有礼貌。
也极霸道。
霸道来自于车上车下的人。
车上有很多人:
三个相貌奇异的壮汉,编着长辫,浑身上下镶金嵌银,纹饰繁复,显然是来自蒙古、女真、契丹之地。
这三人自是高手。
但都只是掌辔的车夫。
两个掀帘、扶搀、端茶、递水的随从。
顾惜朝轻轻扫了一眼那两个掀帘人的手:一人的手掌厚实粗糙,拇指粗短肥大,四指几乎萎缩回掌中,整只手掌仿佛一柄铁锤;另一人的手掌则软若无骨,五指修长如柳枝,指端尖细如竹签,却光秃秃的没有一片指甲。
两只粗钝如铁锤的手掌,至少浸淫了六十年的「无指掌」功力,一人如柔柳般轻盈的双手,则暗藏着三十年「素心指」的柔劲和三十年「落凤爪」的阴劲。
「落凤爪」乃「九幽神君」的绝技,「素心指」则是一门独辟蹊径的奇异指法,两者一正一邪,本绝不可能并练,能将这两者融会贯通,练至大成的,这世上仅有一人,那便是「兰花手」张烈心。
既然这人是张烈心,另外一人,就必然是「无指掌」张铁树。
这两兄弟二人合称为「铁树开花」。
「铁树开花」通常是吉祥的征兆。但对张烈心和张铁树而言,却完全是另一番含义。
“开花”的意思,就像瓷器开花是碎裂的意思一般,凡他俩指掌过处,不管是头颅还是胸膛,都会被击得“开花”,而且非“开花”不可。
连当年苦练「铁砂掌」的宗师刘宗穆的双手,也被他们“开了花”。
可这二人只是服侍车主的随从。
车下走着更多的人:
车的前后左右,各跟着两个负刀的侍卫,显然旨在“护法”。
顾惜朝没有去看。
他不看也知道这八个护卫姓甚名谁。
与「铁树开花」同在一人麾下效力的还有威名赫赫的「八大刀王」:「惊魂刀」习家庄少庄主习炼天;「伶仃刀」的蔡小头;「相见宝刀」衣钵传人孟空空;「阵雨廿八」兆兰容;「大开天」萧煞;「小辟地」萧白;「五虎断魂刀」彭门彭天霸的衣钵传人彭尖;「八方藏刀式」苗八方。
这些人要么出身名门大派,早是公认的正道翘楚;要么来自武林世家,用得一手祖传的绝技。有的人十几年前就已经威震江湖,有的人才露尖角便名声大噪。
可他们也不过是连马都没有的侍卫。
顾惜朝笑了笑,握着缰绳,朝马车遥一拱手。
“方小侯爷,许久不见。”
马车内的人掀起了半面帷子,露出一张轻盈乖巧,又过分年轻的脸来,他的目光明亮清澈,顾惜朝与之一对视,很难不想起才刚分别的王小石。
“顾公子好,”他微微探出头,大雪把那张漂亮的脸照亮了,“公子也是回京吗?天真冷,在这样的雪里赶路,太折磨人啦。”
顾惜朝温和道:“这几日接连下了两场大雪,天寒地冻,确实让人倍感艰辛。但有句民间的俗语说,瑞雪兆丰年。为了一个好收成,多少农人要去庙里上香拜佛。我们今天共淋的雪花,其实是菩萨降下的福德,这样一想,受冻也不觉得难受了。”
方小侯爷被他逗笑了,夸赞道:“听你这么一说,我不淋这场雪都觉得过意不去了。”
顾惜朝摆手道:“别,别,小心着了凉。小侯爷,我这是苦中作乐呀!”
方小侯爷笑的更加快乐。
他歪头道:“车上还有位子,我烫了酒,上来吧,你也不要冷到了。让鞑不也驾你的车,你要往哪里走?”
坐在内侧的那位车夫扭头朝他笑了笑。
顾惜朝遗憾的摇头:“我若跑到小侯爷的车上享福,蔡相爷会叫我一辈子没有热酒吃。”
方小侯爷饶有兴致的看向顾惜朝的身后。
“是贵客?”
“至少比顾某人要尊贵。”
“去见蔡相爷?”
“没错。这样大的雪,连狸奴都舍不得出门,能把顾某拉出暖房的人,也就只有他一位了。”
“有些不近人情,”方小侯爷收回目光,替他抱怨说,“为什么权势大的一方总是喜欢强人所难?”
顾惜朝认真的回答道:“我想,是因为他们在弱势的时候也曾为别人所迫,做过很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熬得乌云散尽,终见彩虹,怎么能不尽情的使唤别人呢?”
方小侯爷叹了口气:“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撑伞之时,莫忘过去淋雨的苦楚,见到有人在雨中挣扎,能帮一把便帮一把。即便无法相助,也不该将他推入更深的水中。”
顾惜朝拱手道:“仁者之心,贵在恻隐。”
方小侯爷道:“像顾公子这样才华横溢的人,何苦要受这种磋磨呢?”
顾惜朝道:“在弱势的时候受人驱使,不是罪过。何况,本事再高的人也要吃饭,倒不如说,学得一身本领,本身就是为了活着,活得好一点。”
方小侯爷好奇的问:“难道只有受那位大人的驱使,顾公子才能活下去吗?”
顾惜朝回答道:“小侯爷莫要取笑在下了。如今这个太平盛世,土里刨食的都能整一口热饭,何况在下呢?只是本事学的愈多,所求也就愈多。农夫得温饱即可心满意足,读书人却要做官才不虚此生,走江湖的想当盖世英雄,就算是后宫的嫔妃也有变凤凰的大梦。说来说去,唯一个贪字。”
方小侯爷笑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那不是贪,是纲常。要是人往低处走,水往高处流,就要出大事了。”
“小侯爷教训的是。”顾惜朝笑得很真诚。
“顾公子也在拿我取笑。我这个人,与那位大人不同,生来不爱教训别人,对手下的随从都很爱护,轻易不会叫旁人折辱他们。待朋友更是如此,但凡有求,必鼎力相助,无论前路多险,绝不退缩。”
顾惜朝目光微闪,低声道:“京师上下,皆知小侯爷宽厚仁慈。”
“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还要继续打这个哑谜呢?”
“小侯爷的意思是……”
“你我若能携手,”方小侯爷目光如炬,语气坚定的说道,“我必定能助你大展宏图,功成名就。”
诸葛神侯的官职是:十八万御林军总教头,当朝太傅。
这个就是温大师纯瞎编,压根没有御林军总教头这个官,普通的教头和都教头的职位是很低的,宋朝也没有御林军,那是民间称呼,他想说的应该是禁军。
太傅这个官,也没有实权,是寄禄官,等于一个等级,比方说,你是正部级,但是你是干什么的呢?你没有职务的话就啥也不管,你就是个正部级,给这么多工资和待遇,没了。
像高俅是太尉,太尉也是等级,类似于军衔,是正二品。他的官职是殿前都指挥使,类似于皇家保镖队的队长,是管禁军训练啊、赏罚啊,这些事情,这个是实际上的官职。
等于说,如果真有禁军总教头这个职位,那个人就是高俅……
「六扇门」是三法司衙门的别称,三法司衙门在宋朝是指:大理寺、刑部、御史台,是法律体系里的哥三个。武侠小说的「六扇门」是虚构的设定,把它设定成一个独立的捕快衙门,天下衙门里的捕快都是属于「六扇门」的,他们有独立的升迁路线。这个我不知道是不是温大师的原创,但他肯定是武侠小说家里用这个设定比较多的。按照我的理解,小说里的「六扇门」应该是三法司衙门共用的下属机构。普通县衙里的捕头是吏,没品级。小说里的展昭是四品带刀护卫,兼职干捕快(现实里宋朝也没这个官职),那「六扇门」里的高级捕快也就是四五品到头了,毕竟三法司的老大们也就二三品,不可能越过去的。
所以像刘独峰那种功成名就的神捕,大约是五品,再往上的总负责人应该是四品。考虑到诸葛神侯是可以调动四大名捕的,乐观来看,他应该就是这个负责人。
这样一来,等于他实际上的权利是比较低的,但是他待遇很高。现在也有这样的情况,正部级去担任副部级的岗位,副部级去干正厅的工作,一般是因为这个工作比较重要,但诸葛的情况应该不是。
在宋朝,有一些没退休但是跟退休差不多的官员,还有返聘当顾问的那种,皇帝会给个寄禄官来发工资养他,以示优待,诸葛应该跟这个差不多。
********
顾惜朝:我,外号法外狂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7章 一百三十五.小侯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