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惜朝来不及哀悼。
他已经手无寸铁。没有兵刃,以他那稀疏平常的拳脚功夫去决战元十三限,无异于以卵击石,是取死之道。顾惜朝的以身犯险是为了得利,不是送死。
所以他扭头就逃。
背后传来一阵冷笑,元十三限早已料到他的举动。
他先不动,拉满弓弦,连射,射空箭。
——他以内力为箭,射的是气箭。
然后,他才不急不慢的走来。
顾惜朝听见了箭雨破空的刺响,若他此时回头,便能看到浓稠的夜色像被石子破开的湖面,飞快的划出十几道长波。三道在左,三道往右,头上有五道,前路有七道。
这是逼他回头决一死战。
如果小斧还在,只要轻轻一击,便能将这一阵箭雨切的土崩瓦解。可是它碎了,倘若执意向前,下场恐与小斧无异。
他只好停下脚步,略等了两次眨眼的时间,看气箭一支接一支射入青砖石缝,炸开一朵朵夹着脏雪的碎石土花,留下手掌那么深的一个个空洞。
元十三限的脚步声响如雷霆战鼓,震得地面微微颤动。
顾惜朝的耳朵轻轻的一抖。
第一次眨眼时,元十三限还在殿里。第二次眨眼后,他离他不到三步的距离。
这是缩地成寸的佛家法门。
书生叹了口气,揣着袖子,无奈的转过身:“元先生耗费了两支小箭来杀我,的确是对顾某志在必得。”
元十三限冷冷道:“我不杀你,你就会帮诸葛小花偷袭我。像你这样的鼠辈,多留一刻,就是多生事端。”
顾惜朝讽笑道:“我堂堂正正的胜过了你,居士不杀你,你反倒杀了他。像你这样的鼠辈,怎么有脸去指摘别人?”
元十三限怒吼一声,密集的拳头如狂风暴雨般砸来。顾惜朝险险的躲过致命两击,待强敌错步换招之际,腾空而起,插在袖中的手反手一扬,十根手指里扣着八枚小巧的铁蒺藜,激射而出,快如闪电。元十三限避过暗器,八道银光击地反弹,带着凌厉的劲风,再次直撞向他的大腿。
他猛一跺脚,以罡气震开暗器。
也是一个眨眼的时间。
顾惜朝已经窜出了三丈远,他像脱兔一样矫捷。
元十三限的手里攥着扯下来的半只袖子,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你是唐门弟子?”
顾惜朝没有回答,就好像什么话也没听见一样,他全力向庙门外逃。
元十三限大喝一声,猛然拔地而起,再去抓那逃走的猎物。两人一前一后,疾驰的身影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庙外的风更冷,杀意如霜。
青色的人影终于跃出庙门,一只利爪疾伸了过来,眼见就要掐碎他的脖颈。
就在此时,一只非常白皙、秀气的手,也疾伸了过来,就跟元十三限那只黑手握了一握。
一下子,杀气全消。
元十三限见到那人,胸中瞬间翻江倒海,悲恨、忿憎交织成汹涌的巨浪,几乎把他淹死在痛苦的心海。
看到了这个人,他仿佛看见自己过去所有的屈辱、耻辱与忍辱。
看到了这个人,他顿时像看到自己过去所有的悲酸、辛酸和怀才不遇。
他毕生的努力,大半的心酸,几十年的沉沉沉沉,如今的境遇,所有的不公与不幸,全拜此人所赠。
他们两个就像天上挂着的太阳和月亮。
夜晚是不必要月亮的,除了能寄托恼人的愁思,天上的银盘再大再圆,凡间的百姓也要点灯点蜡,月亮照的再洁再美,世间的万物该睡觉的还是要睡觉。
一觉醒来,天就亮了。
天亮了,是太阳出来了。
有太阳才有光明,才有温暖和希望。人在太阳底下劳作、赚钱、生活。庄稼在太阳底下生长、开花、结穗。
所以太阳必不可少。
所以他永远要躲避他的光芒,一辈子活在他的阴影里。
这样的人,当世只有一个。
如果多上几个,多上许多对比,他也不会这样痛苦、挣扎。
如果他远在天边,同他并不相识,他也能云淡风轻,不以为然。
可他偏偏只有一个,偏偏如影随形。
——诸葛小花!
别人提起他时便要说:瞧,那是诸葛神侯的师弟。
别人提起他的妻子便要说:哦,那是曾经仰慕神侯的女人。
旁人提起他的功绩便要说:哎,只可惜仍差了神侯几分。
永远追不上,永远变不成,永远挣不过,永远走不开!
他把自己的一生都毁了!
元十三限的脸色几度变换,他的杀意卷土重来,而且更烈,甚至充满了死志。
——如果不能杀死诸葛小花,他就没有了活下去的意义。
所以诸葛小花必须死!
顾惜朝停驻下脚步,转身看看二人,伸手拍了拍短了半边袖子的右臂。——冷白的胳膊上印着一道深青犯红的爪印,方才的逃亡只要有一丝犹豫,丢掉的就该是爪印下的皮肉和骨头。
他仔细检查伤处,末了,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走到来人的身后,苦笑道:“你们来的太迟了。”
正应他所说,一道白色身影从他们的身后飞快掠过,来人只慌张的朝他们点了下头,就窜进了院子。片刻后,悲绝的哭声从庙里传来。
后来者是王小石,哭的人也是他。
诸葛先生听到这哭声,沉默半响,缓缓的摇了摇头。
他不说话。
满头的银丝和眉间的楚痛已经替他说了半生。
他一路狂奔,昼夜不停,为的就是阻止这个巨大的悲剧。可人定终究难以胜天。
天一居士死了。
那位温柔的师兄,半生的知己死了。
他甚至来不及见他最后一面。
一股深恨从他的心底萌发,很快就爬上了脑海,占据了他的情绪,把那些痛心、往事、手足情谊全压住了。矛盾已经无可化解,惨死的师兄必须得到公道,助纣为虐的人应当受到惩罚,这是凡夫俗子当遵循的天理。更重要的一点是:
元十三限比这世间任何一个人都要恨他。
这种根本讲不清道理的恨,让他推掉了所有一切能走正路的可能,推掉了所有能重修旧好的善意,他走的太深,太远,他造的所有孽,都是为了杀了自己。
诸葛正我一直都清楚。
所以他退后,亮枪。
那把风姿卓绝的银枪上系着鲜红的缨子,像美人心头上的那一滴血滴在了寂寞的夜里,静静地化开,静静地飘着。
他一绰枪、拗杆、振缨。
元十三限也拔出了箭。
他的独眼中冒出金光,身上零散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他的呼吸沉重而有力。脸上的狂怒不见了,他不悲不喜,又恢复了佛陀的庄重。
且愈来愈高大,愈来愈威严。
他的气势逐渐攀升,佛陀的神性便愈来愈强,眼看就要到达顶峰!
顾惜朝注视着这二人,他忽然道:“元十三限手中只剩一支小箭,他的内力已经消耗了大半,他在先前的战斗里受了伤,即便能养好,将来也是一个废人。”
这话一出,元十三限的气势有了片刻的凝固。
他面无表情的看向他。
顾惜朝见对策起效,羞怯的一笑,又娓娓道来:“他方才气急败坏的想杀我,是怕神候有我的帮助,他会败的很难看。他早就没有了对自己的信心。”
“其实,他已经败了。”
回应他的,是排山倒海来的一掌。
元十三限决意在对付诸葛小花之前,先杀了这个年轻人。
顾惜朝面带微笑,一动不动。
因为诸葛神候也出手了。
枪尖刺破深夜,发出“嗖嗖”的锐响,那速度太快,红缨振起艳花。
艳花如梦。
绽开就在一瞬。
—— 那一种美,是艳美,令人有美死了的感觉。
一点寒芒刺向元十三限的掌心,诸葛把保护年轻人的事情放到第一位。
可这是虚招。
元十三限侧身搭箭,拉弓。长枪贴着他的后背刺空,诸葛挥动枪杆去打元十三限的后背,后者腾空跃起,一个鹞子翻身,于半空中把拉满的弓一松,射了一“箭”。
他的最后一箭。
满弓上没有箭,松开后亦不见箭影。
——难道这又是内力凝聚成的气箭?
可箭筒已经空了。
就在顾惜朝的目光落在箭筒上的瞬间,元十三限把弓横在身前,灵巧地勾住长枪的枪杆。他运劲一拉一扯,将长枪牢牢困住在弓的弯曲处。诸葛握枪回撤,元十三限将弓反转,用力一扭,二人角力,互不退让。
顾惜朝突然大喊:“——小心!”
他听见了小箭破空的细响。
极小极速。
正对诸葛神候的后心。
那一箭分明是从正面射出,却在二人交缠时从背后发出杀招。他搭箭的顷刻,小箭还是一支有形的铁箭,待他翻身的时候,有形的小箭已在他诡异的内力引发下,完全消失了形体,成了鬼魅。
实在太过诡异了。
这是伤心小箭。
它就是要伤人的心。
—— 伤透敌人的心。
这一箭来得突然。
因为看不见,所以没法躲避。因为猝不及防,所以来不及防御。
就在此际,顾惜朝的手于诸葛的后背处空推了一掌,这好似凭空出现的一掌正打到箭尾上,箭尖倾斜,刺进诸葛的肋下,又从正面的肋骨处射出,裹了血肉在身,这才显露出箭影,深深扎在了石砖上。
诸葛正我受创,但他受的不是致命一击。
同在这一瞬之间,他已然反击。
长枪与短弓纠缠,元十三限与枪尖离得很近,最远不过两尺。
诸葛神候喝了一声:
“——开!”
泛着银光的枪尖就突然变成了:一朵花!
一朵爆炸的“花”。
美丽如一场艳遇!
这一记“惊艳一枪”,原来是一个灭绝一切的爆炸。
诸葛神候把真气灌入长枪,过猛,过快,真气过于罡阳,寒铁制的枪尖承受不住,便会发生爆炸。就如道士炸了炉膛,掀起的气浪能将人拍成肉泥,即便不死,滚烫的铁屑扑到身上,露出的皮肤亦要烫成焦炭!
换句话说:这一枪的威力,既不必刺在要害,也不必刺到敌人身上,只要爆炸了开来,其威力已足以粉碎敌人,致敌死命!
元十三限躲不掉。
他离枪尖太近,身边也没有帮手能帮他挡上一挡。
这一战来的颇为突兀。
结束的更快。
从一始到终局,两人还没走完十个回合。
顾惜朝的手簌簌的淌着血,只是箭尾的羽毛轻划了一下,他的掌沿上就缺了一块皮肉。这是他今天受到的最重的伤势,但与他曾经受过的许多伤相比,它其实很轻很轻。
像云朵。
飘飘的能把他托起来。
甚至疼痛都能叫他愉悦。
他吹了声口哨,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一只孤鹰亮出利爪,俯冲去抓重伤飞遁的元十三限。
—— 他在爆炸甫起之时,金蝉脱壳,将那佛陀的金身当做护盾,挡住了大半的冲击,得保残身。
顾惜朝不可能让他逃脱。
从大殿奔出的王小石更要报仇雪恨!
两人一鹰交战到了一处。
诸葛正我用手抵住了肋上的伤口,他没顾得其他,转脸问顾惜朝:“你的手怎么样?”
后者道:“需养上一年半载。”
他松了一口气:“我这里有赖药儿留下的灵药,等回了京师,我差人给你送来,能好得快些。”
顾惜朝并不在乎灵药,他更关心诸葛对元十三限的态度,——他已经被天一居士吓怕了。不远处交战着两人一鹰,他紧盯着战局,担忧道:“天一居士本不用死,元十三限用改邪归正的谎言骗他,将我支开后,遂杀了他们夫妻二人。这庙里的老和尚运道好些,被我赶回来救下,留了条性命。”
诸葛的嘴唇颤动了一下,他的伤在肋下,可他的胸口反而更疼。难道还有一支伤心小箭,在无人经意的瞬间,伤透了他的心,让他心痛欲死么?
那些过往的回忆,没了激战的压制,逐渐滋生出难言的感情。
他一度想起了小镜,想起织女,……想起他们四个人一起拜师,一起练武,一起闯荡江湖,投身公门。想起他们许下的诺言:要让大宋海清河晏,要保大宋万岁太平。想起老师,那间不大的私塾:他们吹着春风,在河边漫步,就那样一走一个下午,暖阳把几个年轻人的脸晒得格外温柔。
过去都过去了。
好的,坏的,万事都要一个终局。
“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他握着无尖的枪杆,缓缓道,“我们这些陈年旧事,拖得越久,引发的苦果就越深。这是我过错,现在,是时候去结束他了。”
他提枪,迈向了前方。
已经开了段评功能喽。
之前写文的时候忘了微风还在,顾惜朝只是放它出去打猎完了。。。现在叫回来好了。
终于打完了,后面能有很长一段文戏来发展感情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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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一百三十二.惊艳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