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着夜色,书生转身离去。但与赶来时的急切不同,此时他步伐悠然,仿佛心中已有定计。山路蜿蜒,夜深难见五指,树木高耸,枝叶浓密,几乎遮全了上方的天幕,只留一线星光点缀。石砖陡峭,刚下过雪,路面湿滑,他每一步都走得稳健而谨慎。
正行至半山腰,迎面走来了一位端庄的老妇人,满面的皱纹,花白的发髻上插了一根玉簪。她在离顾惜朝几步远的地方站定,盯着他头顶的山鸦,眉心打成了一个结。
“这位后生,你可是从山顶上下来的?”
顾惜朝的目光扫过她衣裙上的绣花,花样之复杂,针脚之绵密,京师贵人的身上也难见到。他立刻就猜到她是谁。
神针门的织女,天一居士许笑一之妻。
他直言道:“山上有一对师兄弟正在叙旧。因我力主要杀元十三限,天一居士不肯,便用「白须园」中的珍奇异宝来换我罢手。居士将乖乖借我做个见证,它通人言,以防旁人说我去园中做贼。”
老妇听了道:“山上只有那师兄弟两人?”
顾惜朝道:“还有一个老庙中的老僧,听闻曾是「六分半堂」的大将军雷阵雨。”
“张炭他们呢?”
“那几人武艺平平,留在山顶恐怕白送了性命,被我赶去京师了。”
“你们打赢了元十三限?”
“是他练功出了岔子,被困在一尊金佛之中,动下手指都得拼尽全力。我跟和尚两人加起来,勉强能胜他一筹。”
老妇人言简意赅:“许天一糊涂。”
“的确让在下叹为观止。”
“你随老身回山上去。”
“不去,”顾惜朝斩钉截铁的说,“动之情,晓之理,他油盐不进。生死有命,管的太宽了不好。”
老妇人闻言叹了一口气。
“也好,你冒了风险来救他,他不领情就算了。”
她继续前行,山道狭窄,顾惜朝侧过身,让出前路,两人擦肩而过。相距一个身位的时候,老妇人暂缓了脚步,有些踟蹰,但她两步之后,她又恢复了原先的速度。顾惜朝回望着她的背影,突然道:“许公子生性淳厚,不喜争斗。故而总堂主令他驻守不动飞瀑,鲜少参与江湖纷争。”
老妇人的脚步再次慢下,且回他道:“许笑一和他没有生恩,也没有养恩。我早将他丢去了温晚处,生恩也可一笔勾销。不喜欢争斗,就不要与别人结怨,我们两个的事情,不论结果如何,都同他没有关系。把姓改了,过继到温家最好。”
顾惜朝道:“待我回去京师,会托人转述给他。”
老妇人笑了:“还要如此麻烦。”
顾惜朝也笑了:“省的落人口实。”
老妇人垂下眼帘,点头道:“谨慎总是好的,诸多事情,都谢过你了。”
他站在原地,见她的背影渐远,等彻底瞧不见了,才拂袖转身,缓慢的往下走了几个台阶,旋即加快步子,不一会儿就把山路走尽了。树林开始变矮、变疏,往前是条小溪,溪水是从咸湖流出来的,小溪上架着一座小木桥,走过了桥,就算彻底下山,往前都是平地了。
远处的村庄零星亮着灯光,里面应当有卖酒的小馆,他们上山前,蔡水泽才从那儿搬来了一桌酒席。顾惜朝用眼测了一下距离,即便是普通人的脚程,半个时辰也能走到。
只是他仍有些迟疑。
雪夜是很冷的,乖乖从书生的头顶下来,跳到肩膀上,歪着头看他,不懂这人为何要停在此处受冻。顾惜朝伸手要摸它的羽冠,还被不轻不重的啄了一口。
他好脾气的向一只鸟解释道:“咱们不好走得太远,如果居士遭遇了不测,咱们还能赶回去救他。”
乖乖歪歪头,半张开翅膀,绿豆大的眼睛闪着亮晶晶的光。顾惜朝忍不住微笑起来,又问它:“方才我说的话,你听懂了几分?”
小鸟昂起脖子,在他的肩膀上来回踱步:“救居士!居士!救,救,救!”
顾惜朝笑道:“真聪明。有些人空长了七八尺的个子,不如你一半通透。”
小鸟竖起了羽冠,拍打了两下翅膀,末了,跳到顾惜朝的另一侧肩膀上,喙轻轻啄了啄他的耳朵,叫着:“怪怪好!好乖!怪怪怪怪!”它在听夸奖的上面有独特的天赋,不管旁人说的什么,但凡是称赞它的,它都清楚明白。顾惜朝愈发喜爱它。
长夜漫漫,寒风低吟,穿过树枝,把稀碎的积雪吹下来假装新降。他的斗篷落在小庙里,早不知道被灰尘残骸染成了什么摸样。但是和小鸟打趣聊天,倒不觉得天冷,他只怕乖乖挨了冻。天一居士一直把它藏在袖子里,可比站在肩膀上暖和多了。
他这样想,便撑开了袖口。
“要不要进来?”
乖乖瞥了一眼,扭头不理他。
顾惜朝哈哈笑道:“你还怪挑的嘞!”
一人一鸟在山下逗趣了一会儿。突然间,一阵心悸袭来,顾惜朝猛然回头,往上眺望:
不知何时起,甜山上升起了大雾,好像是天上降下的云遇雪就成了雾,离月亮越近的地方,雾气越浓,那座扛着古庙的山顶,几乎完全消失在了月光下,只余一片微茫。
这雾气、这异象,显然是寺庙里又起了战局。
乖乖煽动翅膀,“嘎嘎”的惊叫。它不懂山上发生了什么,但动物的本能使它恐惧。顾惜朝忙伸手遮住了它的眼,把它带到自己怀里,半塞到衣襟里去。乖乖打着颤,头埋在他的胸口,紧闭着小眼睛,半点瞧不见嫌弃的姿态了。
“不怕,咱们离着远呢。”
顾惜朝安抚着它,心中掠过一阵寒意:元十三限不可轻信,他们打起来一点不奇怪,奇怪的是这阵迷雾。雷阵雨的本事他已见识过了,神针婆婆的本事也高明不到哪去。动手的人唯有许天一。
这对师兄弟学的都是神仙本领,打起架来仿佛仙人作法。一门四人,京中最负盛名的那个还未出过手,以元十三限对他的忌惮,此人武功只强不弱。
他默默按下剑柄,心中感叹。
——多么走运的四兄弟!
歪打正着的投在江湖第一奇人的门下,得了细心的教诲,长大成人进入公门,又青云直上,有了四大名捕的美称。可这么一个好开局却被糟蹋了:他们要么不通世俗,要么不知好歹,要么浪迹天涯,要么自私狭隘。
各有各的心病,各行各的偏路,非得拼个你死我活。
他想起「金风细雨楼」的那三兄弟,又想到自家的一群兄长。武功高,权力大,争强斗胜,是分崩离析的理由,但说来还是领头人的无能。
韦青青青撒手不管徒弟们的纠纷,大徒弟懒残大师也置身事外,任由底下的几个愈闹愈裂。苏梦枕指望着白愁飞接班,又不敢叫白愁飞接班,来来回回,白愁飞的野心愈加燎原。
人在江湖,能不能避免争斗?
答案当然是:不能。
但争斗可以被减弱,危害可以被减小。
赖笑娥很懂怎么调节矛盾:手下哪个弟弟妹妹闹矛盾了,打一顿就是,两个都打,先闹的那个打的重些,后闹的那个打的轻点。打完了再把他们拢到一处吃饭,公开布诚,把话说开了,心里的气也就没了。她也不会做那反复无常的事,只要决策定下来,就一定实践。干的好不好不说,总要有个开头、经过、结尾,有个让旁人自立的机会,总待在身边指手画脚的算什么?找茬吗?
他望着山顶,心里惦念起长安,那里还有他的家人。
此时,雾气散去,从山顶自上而下,扫过来一阵侵人的寒气,这是内力迸发的余波。乖乖又哆嗦了起来,顾惜朝松开剑柄,把它的头也塞进了衣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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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一百二十九.神仙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