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惜朝扭头问道：“居士，如你所见，元先生是真难从中脱困吗？”
天一居士道：“《山字经》是温蛇毕生之心血，可它本身却不是一部用毒的功法。温蛇知道，他平生的本事都在毒这一字上，故而想要夺取《山字经》的人，多半是要用它来残害无辜。哎，他是救世济民的侠者，怎么忍心遗祸他人？”他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山字经》，《山字经》，归根结底，还在于一个经字呀！”
顾惜朝又问：“难道那是一部佛门典籍，道家巨著？”
天一居士点头道：“ 《山字经》是佛典经文，也是一种完全有别于中土武林的运息之法。元师弟想练成「伤心小箭」以战胜诸葛师弟的「浓艳枪」，首先便要学会《山字经》的运气法，如果要把「伤心小箭」练成顶峰，还需搭配「忍辱神功」。”
“未曾听闻江湖上有这么一门神功。”
“那是因为从没有人练成过它。”
顾惜朝诧异的睁大了眼睛，目中却带着深思的神色：“这难道不是一个谎言？把三种毫无瓜葛的功法融汇到一处，去练一门根本没有人练成过的神功。没有参照，没有关联，岂不是异想天开？”
他看向元十三限，后者动弹不得的样子像极了走火入魔。
江湖上总有许多人喜欢乱练功夫，他们深信自己天赋异禀，能从绝路中走出一条康庄大道。
“不是异想天开，”天一居士陷入了回忆，过了许久，他缓缓道，“我们四个师从韦青青青，他是一代奇侠，博学多才，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他曾向温蛇借阅过《山字经》，与本门的功法互相印证，留下了一段话。”
顾惜朝竖起了耳朵。
“《山字经》是可以为道的旷世绝学，「忍辱神功」有幸可以为法，如此仍缺一门把道法用出来的术和承载此术的器。听闻世间有一门绝学「伤心小箭」，以情为弓，以爱为矢，不假外物，既是术亦是器，应当是最好的选择了。”
“可他本人没有练成这门神功。”
顾惜朝话才出口，就觉得自己蠢的可怕。韦青青青练不练这门功夫，都是当时的天下第一，即便放到现在，也难说他和燕狂徒之间谁更技高一筹。韦青青青，燕狂徒，萧秋水，这三人不论怎么排，都是百年内定死了的前三。
他苦笑道：“他的确不必去练。到了韦大侠那个境界，研究武功也成了消磨时光。”
天一居士追念着老师，心中充满感慨：“老师是真正的天纵奇才。旁人要用一辈子去琢磨的学问，他信手拈来，全然不费工夫。可不论他的武功有多高明，懂得多少旁人不懂的事情，他依旧靠在镇上做塾师来养活家小。我们几个都是镇上的孩子，拜在老师门下，最初也只是想习几个字而已……”
“哎，说的太远了，”他抱歉的一笑，回归正题，“「伤心小箭」原为智高所有，后来智高之女小镜嫁与了元师弟，就将「伤心小箭」教给了他。「忍辱神功」是本门的绝学，由我等的师父传下。三者已得其二，《山字经》在三鞭道人手中，三鞭道人与元师弟同在蔡京手下当差，也许是蔡京将《山字经》给了他吧。”
元十三限突然冷冷道：“我的《山字经》不是蔡相所给。”
他沉默了很久，只是听着，一点反应也没有。当天一居士怀念起恩师的时候，他仿佛也在一同回首。
那想必是段很好的时光。
顾惜朝赞同道：“蔡相这人心胸狭窄，嫉贤妒能，即便是盟友，为将来计，也多有压制，傅宗书就是前车之鉴。他不会给自己找一个大麻烦。”
元十三限没有愤怒，他有一种离奇的平静。
“小孩子，天下间嫉贤妒能之徒何其之多，你知道这人的秉性，投在他的门下，自然有所防范。真正可怕的是那些个跟你称兄道弟肝胆相照的人，背地里捅刀子，忘恩负义。需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无数英雄殒命，不外乎是这样。”
顾惜朝颇为赞同的点了点头。
天一居士长叹：“老四，小镜姑娘的事，完全是一个不幸的误会……”
元十三限冷冷道：“是非曲直，我自有眼睛去看，有手脚去查。不说别的，你与诸葛沆瀣一气，害我在先，我却看在同门的份上救你一命，只要你发下誓言，不出山辅佐他，不与我为敌，这算不算是仁至义尽？你如今违背誓言，同他没什么两样！”
天一居士一时语塞，半晌才道：“师弟，我永远记得你的恩情，但蔡京倒行逆施……”
元十三限打断他：“又是这副嘴脸，师兄，收起来吧，我见得多了。”
顾惜朝插话道：“所以元先生虽有了《山字经》，却因诸多未解的缘故，迟迟未能参透。直到方才进了老林寺，自困于佛陀之中，被成年累月的佛意所感，似醍醐灌顶，甘露洒心，一瞬间得受长生，豁然开朗？”
元十三限这回坦然承认：“无非是选了一条错路，镜里摘花，水中捞月，白绕许多圈子，又得重新走过。我从来不信神佛，当然不曾踏足寺庙僧院，在佛像里参悟经文，更是想都不会去想。如今一朝明悟，是那经文有问题，并不是我天资愚钝，不堪造就！”
顾惜朝得了确切的准信，眼睛亮了。
他拍手笑道：“恭喜元先生了结了平生的一大憾事。”
元十三限没有理他。
他不在乎的继续说：“我猜先生现在不能脱困，是因顿悟之时心神激荡，急欲把练岔了的真气赶回正途，却未曾想，自古以来大河改道，无不是洪水横流，泛滥天下，以致生灵涂炭，浮尸千里。你多年的练法一朝逆变，真气逆流，经脉大损，如果不是先生根基深厚，恐怕早就命丧黄泉。”
“一个人连命都要没了，何谈与我们动手，更没有余力去救旁人了。”
此时月华如练，天淡银河垂地，长夜沉静如秋水。
与两刻钟之前的火海炼狱，完全不同了。
老和尚见不得他春风得意的模样，冷哼道：“你若把他当成一个废人，肯定要吃大亏的。”
“——不。”
种种的因果都已明了，满腔的担忧全然放下。顾惜朝终于图穷匕见，碧色的长剑刺出，星河灿烂倾泻在剑刃之上，裹挟起月光，杀戮的姿态都令人心醉、心碎。
“我是说，杀他。”
——杀他！
利刃带起裂空的长吟，方才还出口寻衅的和尚来不及闭嘴，就见一道电光闪过，没有剑的形态，连握剑的手亦是一道掠影。和尚惊骇的看向老友，这把剑该有多快，多狠！
“闪电惊鸿。”天一居士喃喃道。
“闪电惊鸿！？那不是方歌吟的绝学？”雷阵雨瞠目结舌，“怕不是方歌吟传了方振眉，又教给他的……”
闪电一过，惊鸿一瞥。
没有杀意，不带杀气，顾惜朝拔剑刺出的动作像倾倒茶水一般理所应当，似招非招，便不可阻挡。周围的月光忽的幻灭，残剩的正殿崩塌，巨大的横梁砸向闪电，被它一劈唯二，坠落的瓦砾滞留在半空，佛陀的怒火点燃了它们。无数佛光闪耀，又将这佛陀映衬的辉煌万丈。
天上底下，无边黑暗，唯有此处金辉汇聚，耳中隐有梵音唱诵，十万朵莲花开在半空，是为真佛降临。
佛陀口发雷音：
“——顾惜朝，还不俯首来拜！”
顾惜朝被这雷音压的身形一凝，似有五百座山担负在他肩上，又要压上三百个太阳和月亮。元十三限企图以佛像中积攒了几百年的愿力来镇压他，他脑后的光明之相显现，璀璨的光轮右旋，一重一重的转动，火焰，水流，卷叶，莲花……，诸多智慧的妙相浮现交错，吉祥福聚，可灭一切疑惑、业障。
那金光璀璨的卢舍那佛，双手在胸前结成说法印，左手向外，右手向内，拇指和食指相触，形成一个圆圈，正如他背后的光明相一般，有无尽的智慧与威严在其中。祂不存在于凡俗的世界，天生就该高悬于顶，合该被人顶礼膜拜。
“——众生愚昧，执迷不悟，妄行无度，今我怒而诛之，以正天地之法，清净四方。”
顾惜朝几乎无法喘息，手中的长剑停在距佛陀一仗处，便不得前行，似被一层无形的屏障抵住了。
前进不得，千斤压顶，这是他心里的感觉。
但都不使他慌张。
他忽然笑了，啐出一口舌尖血，大喝道：“磨牙吮血，杀人如麻，魔民魔人，装佛作样，当永不得正果！”
这一声喝破，就把眼前重重的佛障都给劈开了。顾惜朝身上压力顿减，向后退了两步，双足轻点地面，纵身跃起，整个人化作了柳丝飞絮，同那凝滞在半空的莲花一般，飘在天上。
他气凝丹田，高声呼号：
“—— 元十三限，你永远是窃贼，赝品，差品！”
天一居士抬起头，望见那乌云遮住了月亮，漆黑一片下，四野寂寥无声，只有顾惜朝的喝骂传荡在山间。
“—— 你求而不得，作茧自缚。你一生奔忙，老无所终。你抛家舍业，众叛亲离！”
四周诸物动摇不安，群鸦飞腾，夜枭低嗥，佛光璀璨的山寺里，一明一灭，一灭一明。
“—— 你不上不下，不死不活，进无可进，退无可退！”
无数象征吉祥的莲花破碎、散灭，一层一层的光轮上有了裂缝，耳中的梵音成了咒骂与尖锐的嘶吼，此天地间的辉煌摇摇欲坠。
“—— 元十三限，你只是个被裹在铜胎里的蠢贼，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的废物！”
终于，佛陀再无法维持他的法相庄严，咒骂燃起他眉心的业火，顾惜朝的每一句话，都如同利刃般反复剐蚀着他的灵魂，使得佛性与自我的搏斗愈演愈烈，仿佛要将自己生生撕裂。
刹那里，整座山峰尽数被他的怒吼席卷：
“——触怒佛陀者，当杀！”
“——以下犯上者，当杀！”
“——不自量力者，当杀！”
千万块被点燃的残骸瓦砾袭向顾惜朝，金光灿灿，彻地连天。
佛光给众生以安乐，似是希望，似是光明，但这磅礴的佛光里包含着无限恶意，周遭的万物众生，绝不可活。
元十三限的面容骤然沉凝,目光炯炯如电,威严凛然，犹如九天之上的一头狂狮。
他发出震天动地的咆哮，声如惊雷，直欲劈开苍穹：
“—— 顾惜朝，我必将汝身碎如微尘，散如芥子！”
那吼声犹如擂鼓般连绵不绝，于是天地按他的号令行事，狂风大作，暴雨倾盆，不详的红色爬上苍穹，闪电降下，雷鸣轰起，佛光裹挟着毁灭的意图，推倒树木，砖墙，卷动一切残骸，碰撞，炸裂，把一切都向他身上砸去！
老和尚心生惶恐，往前扑去，螳臂当车般的想阻他一阻。天一居士伸手将他拉住，另一只手去拉顾惜朝。
顾惜朝却不为所动。
元十三限展露神迹的时候，他尚觉得威德神力之间有大恐怖，使人难以喘息。此刻他穷图匕见了，他反倒静如止水，毫无波澜了。
一个动弹不得的佛，装点的再璀璨，也是一件死物。
死物是奈何不了活人的。
他拔剑，劈砍，抵挡，然后掠了出去，就在佛陀的面前，聚力，刺！
平平无奇的一剑。
这一剑钉在佛陀的胸前，没入金身三寸。
一切骤然而起的天象，骤然平息了，佛陀又恢复了无悲无喜的一张脸，看不出铜胎之下，元十三限的应有的种种神情。
“——你终究是装神弄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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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一百二十七.战佛（修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