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佛陀无悲无喜,威猛庄严的目光停留在顾惜朝的身上,后者抬起眸子,平静的与之对视。
“我对你的行径有所耳闻,你这样的为人处世,确实当得起一只狐狸。谁都以为自己是你的主子,可谁也降服不了你。你心头想的,是有朝一日骑在他们的头上,把碍眼的人逐个弄死。”
“是也不是?”
顾惜朝没有反驳:“大丈夫当有鸿鹄之志。”
佛陀叹道:“夜郎自大也是大,养狐为患不得行。此番之后,蔡相当以你为戒。”
他对顾惜朝失去了兴致,把视线从书生的身上挪走,重新落到老和尚的身上。
“那你呢,雷阵雨?”
雷阵雨对上他的眼光,不由得升起一股面对天地神明才有的畏怯。他也叹了口气,叹自己竟会被元十三限从佛像上窃取的佛性弄晕了头脑。他闭上眼睛,把这畏惧抛弃在黑暗之外,沉沉的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才回答道,“老衲与居士是多年的旧友,出手相助是分内之事。”
佛陀讽笑道:“什么老衲少衲的,你是「杀头大将军」雷阵雨,也是「六分半堂」的副总堂主「霹雳火神」,有什么好装蒜的!你尽管出了家、剃了度、入了庙、升了天、变了鬼、化了神,也甩不掉封刀挂剑这四个字,你生在「江南霹雳堂」,这辈子都是「江南霹雳堂」的雷阵雨!”
老和尚道:“雷阵雨是我,老林也是我,过去是副总堂主,现在是庙里的主持,只要我是我,自称什么都仍是我。”
“你真是喜欢自欺欺人,”佛陀哈哈笑道,“你既然还是你,「六分半堂」的乱局你为何不管?苏梦枕要是强娶了雷纯,这世间就再没有「六分半堂」。你恨雷损,但那到底还是你的心血,你甘心它变成一个小丫头的嫁妆,成为「金风细雨楼」的分舵?”
老和尚摇了摇头:“雷损用计使我重创于关七之手,瘫痪数年,后害死我义兄,霸占了我等的心血,这样的仇恨我都能放下,执念自然也能放下。”
佛陀再问:“生你养你的雷家,陷入内乱近十年,又与唐门交恶,几成生死大敌。上一代的高手死的死,出走的出走,下一代的新人还都是娃娃,青黄不接,气数将尽,你为何也不去管?”
老和尚隐隐皱了下眉,但他仍闭着眼睛:“我年轻时为「霹雳堂」出生入死,九死一生的绝境,闯了不知多少,生养的恩情已经还清了。”
佛陀升起兴趣:“你欠了许笑一的?”
老和尚反问他说:“元施主,你可知道为什么我与关七一战之后,突然销声匿迹,隐退江湖?”
佛陀模样的元十三限淡淡道:“我只知道你伤到了关七的命门,使他走火入魔,神智尽失。”
“我能伤到他的命门,是因为他身上本就有伤,胜之不武,何况我根本就没有胜。他成了白痴,我亦未曾得好,半截身体的经脉叫他震断了,一米的路都不能走。养伤时又遭仇敌构陷,被关入刑部的大狱,我这个杀头大将军,差点变成无头大将军。”
他的脸色露出回忆的神色:“是天一居士耗费心血医好了我的重伤,洛阳王出面保下了我的性命家小,旁人救我一命,余下的半生总要去报答的。”
元十三限道:“又是这等小恩小惠,师兄收揽人心的本事的确了得。”
老和尚的脸色骤变,怒呵道:“救人性命就是收揽人心?说的这般轻巧,你怎么不学了去?”
元十三限没有理睬他,继续问:“今天的事,也跟温晚有关?”
老和尚哼了一声,痛快道:“温大人是天一居士的好友,他放不下心,托我暗中照看居士。我与他二人相识已久,受过大恩,一个托付于我,一个将遭大难,我如何能抽身在外?这条命本就是他们替我续上的,即便再舍了去,也多活过许多年,没有留恋了。”
天一居士叹道:“我医治你只是机缘巧合,你不必如此……”
元十三限冷笑道:“你想死,求求我,大可送你一程。”
老和尚也跟着冷笑一声:“七老八十,残命一条,我何惧死?我只是想不明白,你是怎么看穿了我的计划,破了我的局?”
“——居士能令三公子假扮自己前往京师,元先生当然也能用同样的法子金蝉脱壳,在这里埋伏你们。”
未等金色的佛陀回答,顾惜朝先插话进来。
元十三限没有恼他。
“没错,”他解释道,“我从来都很清楚,许师兄迟早要被自己的优柔寡断害死。他的行事毫无大丈夫之风,比妇人之仁还要短视。数十人一起行动,只要有一个朋友,一个部下,一个哪怕是毫不相关的路人还在险境之中,他就绝没办法抽身世外。他一定会身先士卒,想方设法,把他们全赶了出去,自己才肯离开。我晓得他的弱点,自然懂得对付他的办法。”
“我不知道你将他藏在了这里,不知道你藏了他,不知道他身在何处。这些个细枝末节我压根就不必知道,时机一到,他总要出来见我。”
“我只要等,就足够了。”
他的话说完,在场的三人都瞬间清楚了。
顾惜朝不耻下问:“那元先生如何选择了老林寺呢?”
“望气。”
“今日,此地,杀气最胜,就是命里注定我与他厮杀的地方。”
顾惜朝拱手道:“原来先生还懂望气之术,真是博学多才,顾某不及。感谢先生为我解惑,只是我还有一个疑问,先生可否一并帮我解答?”
“临死之请,有何不可。”
“先生的两个弟子惨死在寺门口,一个死在湖边,泡泡似乎追随先生而来,却被我刺死于剑下。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冒犯你,先是火烧,后又出言不逊,先生好像并未有追究之意。天一居士站在你面前许久,也未曾见你取他的性命。莫非,先生其实是刀子嘴,豆腐心,说说而已,撒个气罢了?”
最后一句说的太恶心,但老和尚和天一居士来不及恶心,就齐齐的怔了一怔。
天一居士尤其清楚自己的师弟。泡泡死前高呼救命,是喊给元师弟听的,以元师弟好面子的性格,怎么会坐视不理,见她惨死当场?
他要是毫不在乎,就不会出言相劝。
除非……
——除非!
顾惜朝讽笑道:“除非,你根本就没法动手!”
他冷眼看了许久,始终觉得事有蹊跷。
——元十三限过于宽和,也过于讲道理了。
他这样桀骜的一个人,讥讽里都含着杀意。为什么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别人对他的不敬?他也不该是个健谈的人,健谈的人往往开朗,一个开朗的人不会和同门师兄弟闹成生死仇敌,而这人若健谈又阴翳,必然是个心思缜密的疯子,如天一居士这样的人,又哪能活到现在?
他不出手,定是有“不便出手”的难处。
老和尚放声大笑:“原来如此!你被困在了佛像中,眼睁睁的瞧着自己的手下丧命,除了放狠话吓唬人,竟然熟视无睹,什么也不做,是因为你寸步难移!真是作茧自缚,活该!”
元十三限干笑了一声,突然瞪目:“你以为区区一座佛像能困得住我?”
顾惜朝也疑惑道:“不过是一尊空心的佛像,怎么能困住一个行动自如的大活人呢?莫非元先生练功出了岔子,自个给自个点了穴不成?”
天一居士轻叹一声:“这尊佛像受善男信女的供奉,又有高僧诵经,香火不断,经年累月之下,蕴蓄了无数的愿力,继而造化出了灵气,成了一尊神物。困住他的不是佛像,而是这佛像的灵气所引发的《山字经》。”
他很久没有说话,开口的时候,却比金佛更像佛陀,语调漫长,语气很轻,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种说不出的怜悯和同情。
——《山字经》?
顾惜朝倒是知道《山字经》是个什么东西。
温家“死字号”早先曾出过一位豪杰,用毒的本事空前绝后,独步天下,其人却并不阴狠,天生长了一副菩萨心肠,擅以毒攻毒,用下毒来为好人解毒。他病死后留下了一部绝世奇功,其中记载着千八百种用毒的绝学,堪称毕生精研之所聚,引得诸多的武林高手登门来抢。
这位豪杰的儿子现已长大成人,就是如今“死字号”的头领温诗卷,行事作风与其父别无二致。多年以来,江湖上只闻《山字经》其名,不见其影。
原来经书不在温家,是落到元十三限手中了吗?
那倒是说得通了。
一位菩萨心肠的大侠写不出阴狠狡诈的功法,一尊世受香火的佛像亦不甘愿为邪魔外道所驱使,元十三限之为人,之目的,与功法和佛像相冲突,犯了大忌,出岔子也是理所应当。只能说天理昭彰,报应分明,他练功之时,哪能想到有今朝?
顾惜朝有些想笑,但现在不是笑的好时候。他抬眼看去:废墟上寂静无声,好大一轮明月高悬,金色的佛陀沉寂下来,脚下的阴影被月光拉得好长。
哎呀。
是叫天一居士戳中了痛处。
老和尚禁不住嗤笑一声,佛像闻声而抖,像是恨急怒急心火中烧气到哆嗦,继而轰轰隆隆的从内里传出金石激荡之声,来来回回,一波一波,好似山谷回音,又如困兽嘶吼。半晌,废墟重新安静了下来,顾惜朝眼尖的瞧见,佛像上渗出了许多密集的汗珠。
顾惜朝:反派死于话多,但反派话多应该事出有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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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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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一百二十六.解惑(修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