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守门弟子反应过来,鹤童已轻跃而起,示意三人跟上。他们穿过云雾,踏上山门后的石阶,仿佛步入了一幅遗世独立的画卷。
这里与伏天宗的破败截然不同,沿途古木参天,奇花异草遍布,浓郁的灵气几乎凝成实质,化作玉带般的乳白云雾,在膝间缓缓流淌。
触目所及,古木苍翠欲滴,枝干上缠绕着的灵藤散发出莹莹微光,叶片脉络间似有星辉闪烁。小径两旁遍植奇花,花瓣呈现出近乎透明的质感,随着微风摇曳,洒落细碎的光尘。空气中弥漫着那清远淡雅的莲香,丝丝缕缕,沁人心脾,涤荡着凡俗的浊气。
苏悦低头,只见脚下的石阶温润如玉,缝隙间生着茸茸青苔,每一片都饱满莹润,不染半点尘埃。远处飞瀑流泉,混合着演武场的喧哗隔着云雾传来,也变得朦胧而空灵,宛如九天仙乐。
她悄悄看了眼彦秋珩,发现对方正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周围的景色,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倒是卞知明满脸兴奋,对周边的一草一木都兴致勃勃。
鹤童引着三人穿过一片氤氲着灵雾的竹林,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宫殿静立于悬崖之畔,整体由不知名的青白色玉石砌成,没有繁复的雕饰,仅在檐角勾勒着流畅的云纹,与山崖间的流云浑然一体。
殿中陈设极为简约,仅于中央设有几套蒲团与矮几,材质皆是天然的原木与青石,未施漆彩。四壁空无一物,唯有对着悬崖的一面是整片巨大的透明琉璃窗,将窗外翻涌的云海和青山碧水尽数框成一幅流动的画卷。空气里弥漫着与室外同源的清冽莲香,只是更为沉静内敛。
鹤童在蒲团前站定转身,琉璃般的眸子先看向苏悦与卞知明,声音平静:“二位请在此稍作歇息,茶水果品稍后便至。”
随即,他的目光转向彦秋珩,那目光里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审慎:“老祖欲与您单独一见,请阁下随我来。”
“我们不能去吗?我也想见见老祖!”卞知明问的直白。
但鹤童只静立在旁边等候,一言不发,殿内一时就剩下窗外云海流动的无声景象。彦秋珩神色不变,目光再次掠过这简约至极的殿宇,以及窗外那浩瀚的云海,眼中那难以捉摸的情绪似乎更深了些。
半晌,他甩了甩手,对二人道:“行了,那家伙是这性子,你们就在这儿等我吧。”说罢,他迈步跟上了已转身继续前行的鹤童。
苏悦和卞知明只好依言坐下休息,没过多久几个侍从鱼贯而入,她俩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些许讶异与好奇。这些人的外貌与鹤童别无二致,送来茶水果品后便悄无声息地退去,行走间衣袂飘拂,竟连一丝风声也没有。他们离去的方向,深邃的廊道如同巨兽蛰伏的咽喉,幽暗且再无半点声息回传。
一阵突如其来的寂静沉甸甸地压在两人肩头,空气中那清冽的莲香仿佛凝固了,不再流动,甜腻得让人喉头发紧。矮几上的茶水冒着丝丝热气,可那热气笔直上升,毫无摇曳,仿佛画上去的一般;旁边的果子色泽鲜润,却隐隐散发着一股类似陈年旧木的气息,毫无生机。
两人僵坐在蒲团上,谁都没有去碰触那些茶点。目光偶尔扫过殿内空旷的角落、光滑映人的梁柱,以及那面巨大的、映照着外部永恒不变云海的琉璃窗,只觉得那纯净到极致的景象下,潜藏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诡异。
这里太干净、太安静、也太完美,时间在此仿佛失去了刻度,每一息都被拉得无比漫长。
就在这寂静几乎要将人逼疯时,卞知明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终于无法忍受这股沉闷,压低声音,带着一种试图打破这诡异僵局的急切提议:“苏、苏姐姐,咱们干坐着也是坐着,要不……去那个义武会上逛逛?”
另一边,彦秋珩随鹤童来到山顶。这里是一片空地,犹如被无形之力削过般平整。四周空无一物,唯有云气如纱如潮,在山风中无声地流淌,将这一方天地隔绝在凡尘之外。
万籁俱寂,连风声到了此处都变得格外轻柔,仿佛怕惊扰了宁静。
在这片空旷的中央,孤零零地伫立着一座六角石亭。亭子里静坐着一道素白的身影,他背对彦秋珩,身形挺拔,墨发仅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周身气息与这山巅的云雾几乎融为一体。
“混得不错嘛,现在都得喊你声‘老祖’了。”彦秋珩走上前,一屁股坐在他身旁。
方行尘闻声缓缓睁眼,神色平静如冻结的冰面:“你倒是一点没变。”
“被冻在冰块里,想变都难。”彦秋珩毫随手端起矮桌上的茶壶给自己沏了杯茶,结果刚嘬了口就被冰得浑身一抖,“嘶,怎么这么冰?!”
“那是给我准备的,当然冰了。”方行尘抬了抬手,让鹤童上热茶。
彦秋珩满脸惊诧:“方行尘,你修炼修成一坨大冰块了?”
“你个从冰块里出来的也好意思说我?”方行尘睨了他一眼,语气依旧平淡。
“你能和我能比吗?你要不仔细看看我现在才什么境界?”
彦秋珩随口一说,方行尘还真撇过头专注地盯着他看了看,随后道:“你这个境界,凌仙宗现在那几个峰主都奈何不了你。”
“真的假的?凌仙宗现在这么弱了?”
“你这口气……千年前的那些峰主不也拿你没办法吗?”
“也是。”彦秋珩笑嘻嘻接过鹤童为他沏好的茶,仰头一饮而尽,然后咂了咂嘴,“茶的味道倒是没变,凌仙宗也就这点好了。”
“白驹过隙,万事无常,能留给我们怀念的东西可不多了。”方行尘也举杯小酌一口。
“啧啧,你现在说话都像个老头子似的。”
“不是像,千岁的确也不小了。”方行尘摩挲着杯沿,目光渐暗,“也就你特殊,没感受到这光阴有多消磨人心。”
亭外的云雾如潮汐般缓缓漫过亭基,将石亭衬得宛若一座悬浮于云海上的孤岛。流云无声缠绕着亭柱,时而如薄纱轻抚,时而又浓稠得掩去亭外所有景致,只余下这片与世隔绝的方寸之地。偶有一声鹤唳穿透云层,却更显这方天地空寂苍茫。
二人短暂沉默了片刻,又听方行尘道:“说来,你是何时解开封印的?”
“就前天。”彦秋珩直言,“宗里的弟子发现封印我的符纸烂了,便顺手揭下解了那封印。”
“是吗……”方行尘放下茶盏,若有所思,“你那封印出自楚岩明之手,当年我曾去寻过破阵之法,但他说此阵无解,只有等玄冰自己消融……”
彦秋珩闻言,神色一凝:“是楚岩明封印的我?”
“你不记得了?”
“我……”彦秋珩脑子里忽地传来一阵刺痛,他扶住额头,却想不起任何细节。
方行尘见状,轻叹一声:“不记得也好,反正他早就过世了,你现在也算重获新生,大可不必被那些陈年旧事牵着鼻子走。”
彦秋珩甩了甩脑袋,不置可否,随即又牛饮了一杯热茶,问道:“那赵乾凌呢?他在我被封印后去哪儿了?”
“他?”方行尘努力回忆着关于这个人的事情,半晌才回答,“他应该是回凌仙宗来了,但我也没怎么听到过他的消息。”
“那估计也是死在什么旮旯里了吧。”彦秋珩顿感胸中烦闷,一杯接着一杯喝起茶来,那架势不像喝茶,倒像是在喝烈酒。
方行尘在一旁无声地看着这位千年前的老友,脸上依旧毫无波澜:“你来找我,应该不只是为了叙旧吧?”
“嗯?这个嘛……”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彦秋珩眼珠子一转,将茶杯重重掷在桌上,“的确有别的事情。”
“但说无妨。”
“嗐,这不我离开封印后,发现伏天宗现在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还被外面传成了魔宗。”
“魔宗这事我有所耳闻,但过去这么久,如今外头应该早不兴这说法了。”
“怎么不兴?我来的路上还遇到几个混蛋抢了村子要来投奔!”彦秋珩想起这事就来气,“真不明白后面那群接班的都干什么吃的!好好一宗门竟然能给我搞成这副鬼样子!”
“……原来如此。”方行尘默默转了转手里的茶杯,“你是想让我出面,帮你替伏天宗说说好话?”
“正是。”彦秋珩欣慰地点点头。
“我可以帮你,只是……”
“只是什么?”
方行尘顿了顿,沉声道:“我现在对外的一言一行,代表的都是凌仙宗。你当真不介意……靠凌仙宗的帮助重振宗门吗?”
话音刚落,彦秋珩猛地一愣,整个人顿时僵在了那里。
方行尘沉稳地端起茶盏,饮下最后一点冰凉的茶水:“我理解你的迫切,但想起你当初建立伏天宗的初衷,我觉得你可以再好好考虑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