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冬阳透过窗纸,在书房地上投下暖融融的光斑。
姚筝歪在窗边的美人榻上,手里捧着本闲书,旁边小几上的绿茶还冒着袅袅热气。
屋子里炭火烧得正好,暖意熏得人昏昏欲睡。
她已经这样安静地待了大半天。
书页翻到第三十七页时,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少女清脆却刺耳的呼喊:“姚先生!姚先生!”
是吉祥的声音。
姚筝握着书的手指微微一紧,却没动——现在就已经按捺不住开始搞小动作了?
她听见门外廊下传来贺斩低沉的劝阻声,然后是吉祥拔高的毫不客气的呵斥:“你算什么东西!顶多就是姚家养的一只哈巴狗,还真把自己当个人了!”
这话像淬了毒的针,扎得姚筝心口一刺。
她终于放下书,站起身,走到窗前,用书脊顶开了窗棂。
院子里,吉祥正用力甩开贺斩抓着她胳膊的手。
贺斩站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脸色铁青,下颌线绷得死紧,可抓着吉祥胳膊的手却纹丝不动。
“啥?”姚筝开口,声音平静无波,甚至带着点慵懒,仿佛刚才那番侮辱她根本没听见。
吉祥闻声转头,看见窗后的姚筝,眼睛一亮,立刻又甩了一下胳膊——这次贺斩松了手。
她得意地瞥了他一眼,快步走上台阶,掀开棉帘子就进了屋。
“先生!”吉祥进了屋,连礼都没行,直接冲到姚筝面前,言语撒着娇语气却骄纵强势:“这不是过年期间,很多伙计都回家过年了嘛。我想着,这么多年我们望江楼的招牌都来自于药膳,可那些老师傅一个个藏着掖着,菜谱死活不给。总不能这些师傅不在就不开店了吧,我没办法,只能来找您了。”
她说话时,眼睛却已经不老实地在书房里乱瞟——姚筝的书架上有不少新奇玩意儿,上海带回来的八音盒,北平买的景泰蓝花瓶,甚至还有一架小小的黄铜望远镜。吉祥一边说,一边忍不住伸手去摸那架望远镜。
姚筝站在书案后,看着她那毫不掩饰的好奇和贪婪,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握紧,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书房里安静得可怕。炭火噼啪轻响,窗外传来远处街市隐隐的喧闹,更衬得这一室寂静令人压抑。
贺斩还站在门外,棉帘子垂下,隔绝了他的身影,但姚筝知道他在那里。她知道他听见了吉祥的侮辱,知道他此刻心里在想什么。
半晌,姚筝深吸一口气,松开握紧的拳头,脸上甚至挤出一丝温和的笑意,走到书案后坐下,拿出一叠信纸,扭开钢笔笔帽:“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随便差个人过来我给你送去就行,何必这么麻烦走一趟,我现在写给你。””
吉祥听不出来姚筝话中揶揄,甚至收回乱瞟的目光,身子凑到书案边,看着姚筝提笔书写。
姚筝的字是练过的,清秀中带着风骨。她写得很慢,一笔一划,将望江楼十几道招牌药膳的配方做法火候禁忌,一一写下。从枸杞当归炖乌鸡,到黄芪红枣蒸鲈鱼,再到茯苓山药煲老鸭等等,一道不落。
吉祥在旁边看着,眼睛越来越亮。
那些她费尽心机也得不到的秘方,此刻正被姚筝毫不设防地写出来,白纸黑字,清晰明了。
她忽然觉得,这位曾经让她敬畏又崇拜的校长,也不过如此——软弱,好拿捏,被几句狠话就吓住了。
半个时辰后,姚筝放下笔,将厚厚一沓手稿递给吉祥:“喏,都在这儿了。”
吉祥接过,迫不及待地翻看,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喜色:“谢谢先生!”
“不谢不谢。”姚筝站起身,走到门口,掀开帘子,殷勤道:“天冷路滑,我安排府里的脚夫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吉祥将手稿仔细收进怀里,连连摆手:“我自己回去就行,不麻烦先生了。”
她脚步轻快地下了台阶,经过贺斩身边时,还故意昂了昂下巴,投去一个挑衅的眼神。
贺斩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走远,直到那道身影消失在月亮门外,他才缓缓转过身,看向站在门口的姚筝。
姚筝也看着他。
冬日的阳光斜斜照下来,在两人之间隔出一道明晃晃的光带。贺斩站在光里,姚筝站在阴影里,中间隔着三级台阶,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姚筝看见他紧抿的唇,看见他眼底尚未散去的寒意,看见他因为克制而微微颤抖的手指。她的心像被什么攥住了,疼得发紧。
“贺斩。”她仰起脸唤他。
贺斩没应声,只是看着她,看不出情绪。
姚筝几步跑下台阶,跑到他面前。
她伸出手,想碰碰他的胳膊,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最终,她还是握住了贺斩的胳膊,轻声安慰:“那个......你也要走了,行李都安置好了吗?还有什么需要的?”
这话说得干巴巴的,连她自己都觉得苍白。
贺斩还是没说话,只是那样看着她,眼神深得像潭,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某种滚烫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令姚筝心中忐忑觉得危险东西。
姚筝被他看得心虚,别开眼,转身要走:“我去看看娘——”
手腕忽然被抓住。
那只手很大,很烫,力道很重,攥得她腕骨生疼。姚筝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股力量猛地拽了回去。
惯性让她整个人向后倒,撞进一个坚硬的怀抱。
贺斩的胸膛像一堵墙,温热结实带着年轻男性特有的气息。
姚筝的脸撞在他胸口,鼻尖嗅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味,布料因为碰撞激起一丝极淡的属于冬雪的清冽。
她愣住了,忘了挣扎。
贺斩也没动。他一手攥着她的手腕,一手虚虚地环在她身后,既没有完全抱住她,也不让她挣脱。他的呼吸有些重,热气喷在她头顶,烫得她头皮发麻。
“我想要,你会给吗?”
书房门口,炭火的暖意隐约传来。
院子里寒风凛冽,吹得枯枝呜呜作响。远处街市似乎更热闹了,隐约能听见锣鼓声。
“什......什么?”姚筝耳朵一烫,不知他要提出什么要求。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一个不放手,一个不挣扎。
——我想要你,你给吗?
——这么多年,我想要什么,你不知道吗?
心跳如擂。
有些话却不能说。
“她把药膳菜谱要走了,你不担心吗?”
姚筝长叹一口气:“就算我现在不给,她背后的陈彰也会用其他办法要走。但药膳这东西在将来不是独门,根据药材的产地,处理的窍门,火候的微妙把握才会做出独家。”
贺斩没有再说话,半晌,终于开口,声音哑得厉害:“今晚......有社火。”
姚筝暗自长吁一口气。
“小姐能否赏脸,”他顿了顿,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说出后面的话:“带我去看看?”
姚筝抬起头,看向他。贺斩也正低头看她,那双总是冷静克制的眼睛里,此刻燃着两簇火,直直地烧进她心里。
看着他眼中的火光,看着他紧抿的唇,看着他下颌那道因为咬牙而绷出的线条——
“好。”
夜幕降临时,桐城街道上的社火游行开始了。
这是桐城年节最热闹的时候,几乎全城的人都涌上了街。
舞龙的耍狮的踩高跷的敲锣打鼓的,还有扮成各路神仙鬼怪的队伍,在锣鼓喧天中浩浩荡荡地穿过主街。
姚筝换了身不起眼的青色棉袍,头发简单绾起,用一支木簪固定。贺斩也是一身寻常布衣,两人混在人群里,乍一看就像一对普通的小夫妻。
一开始,两人还保持着距离,一前一后地走着。可人太多了,推推搡搡间,贺斩的手不知何时握住了姚筝的手腕,将她往自己身边带。
再后来,手腕变成了手掌。
贺斩的手很大,掌心粗糙,有常年握刀磨出的茧。他紧紧握着姚筝的手,将她护在身侧,用身体为她隔开拥挤的人潮。
姚筝的手在他掌心里,先是僵硬,然后慢慢放松。她的指尖冰凉,他的手心滚烫,那温度顺着掌心一路烧上来,烧得她脸颊发烫,心跳如鼓。
他们随着人群往前走。舞龙队经过时,鞭炮噼里啪啦炸响,火星四溅。姚筝下意识地别过脸,往贺斩怀里躲。
贺斩的手臂自然而然地抬起,搭在她肩头,将她整个护在怀里。他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她能感受到他心脏有力的跳动,和着远处的鼓点,震得她脸颊发胀耳膜发麻。
喷火表演就在前面不远。
一个赤膊的汉子喝了一大口酒,对着火把猛地一喷——轰!
一条火龙腾空而起,炽热的气浪扑面而来。
姚筝吓得整个人缩进贺斩怀里,脸埋在他胸口,双手无意识地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
贺斩的胳膊收紧了,将她牢牢圈在怀中。他的下巴抵在她头顶,呼吸灼热。火龙的光映亮了他的侧脸,那双眼睛在火光中亮得惊人,死死盯着怀里的她。
火光熄灭的瞬间,周围暗了下来。只有远处灯笼的光晕朦胧地照着。
贺斩低下头。
他的唇毫无预兆地压了下来。
滚烫的,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精准地捕捉到她的唇。
姚筝脑中一片空白。
她睁大了眼,眼前是贺斩放大的脸,他紧闭的眼,颤抖的睫毛,还有眉间那道因为紧张而蹙起的细纹。他的唇很热,很软,却又带着一股狠劲,像压抑了太久终于爆发的火山。
她本能地想躲,想推开他。
可贺斩的手臂像铁箍,将她牢牢锁在怀里。他的另一只手扣住了她的后脑,不让她逃。他的吻加深了,不再是简单的触碰,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渴求,撬开她的唇齿深入纠缠。
姚筝的呼吸乱了。她的手抵在他胸前,想推开,却使不上力。他的气息铺天盖地地笼罩了她,带着年轻男性的侵略性,还有一丝极淡的属于他的独特味道。
远处,又一队焰火在夜空中炸开。
金色的银色的红色的,巨大的花火在墨蓝的夜空中绽放,照亮了整条街,也照亮了这对在人群中拥吻的男女。
一吻终了,姚筝终于找回力气,猛地推开他,向后退了一步。
她喘着气,嘴唇红肿,眼中还有未散的泪光。她想说什么,想骂他,想打他,可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贺斩看着她,胸膛剧烈起伏。焰火的光在他眼中跳跃,那里面有什么东西碎了,又有什么东西烧得更旺了。
“我——”姚筝终于找回声音,却只吐出一个字。
贺斩忽然上前一步,再次抓住她的手腕。这次,他没有吻她,只是看着她,眼睛红得吓人:“我要走了,我要被你送走了。”
他的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低下头,再次抬起头时带着一种卑微的绝望的乞求:“我求你——”
姚筝看着他通红的眼,看着他颤抖的唇,看着他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痛苦。
远处,焰火还在继续。一朵接一朵,在夜空中绚烂地绽放,又寂寞地熄灭。
人群的欢呼声、锣鼓声、鞭炮声,所有的喧嚣都模糊了,远去了。
姚筝闭上眼睛——
然后,她踮起脚尖,主动吻了上去。
这一次,不再是被动的承受,而是主动的回应。她的手臂环上他的脖颈,她的唇贴上他的唇,她的舌尖笨拙地探入他的口腔。
贺斩浑身一僵,随即,更用力地抱紧了她,像要把她揉进骨血里。
焰火在头顶炸开,照亮了紧紧相拥的两人。光影明灭间,他们的影子在地上交叠,融成一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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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反击准备(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