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早晨，天还没亮透，姚筝就被春桃轻轻摇醒了。
“小姐，醒醒，太太差人来请了。”春桃的声音压得很低，却透着掩饰不住的雀跃：“表少爷陪着表姑奶奶一起来拜年，正在前厅说话呢！”
姚筝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窗纸外还是灰蒙蒙的一片。腊月的寒气从缝隙里钻进来，她裹紧被子，含糊道：“都是自己人让我再睡会儿......”
“不早啦，表姑奶奶天没亮就动身了，这会儿刚进门。”春桃已经利落地打来了温热的洗脸水：“太太让您赶紧过去，说是表少爷带了新鲜玩意儿。”
听到新鲜玩意四个字，姚筝的睡意顿时散了七分。
她一骨碌坐起来，接过春桃递来的热毛巾敷在脸上，温热的水汽熏得她脸颊微红：“姑姑来了？那徐巍那小崽子也舍得也来了？”
这个表弟，自从上次姚筝生日之后就再也没见过，明明两家距离不过三条街，遇到事情姚筝还得写封电报差贺斩送去，不是在玩就是去玩的路上，懒散的要死。
“来了来了，表少爷也来了，正在外厅跟老爷说话呢。”
姚筝匆匆梳洗，换了身喜庆的桃红色旗袍，外罩兔毛滚边的鹅黄夹袄。
春桃给她梳头时，她透过窗棂的缝隙，隐约看见廊下那道熟悉的身影——贺斩已经在打扫院落，一身深蓝棉袍，在青石板院落里，开始练拳。
像是察觉到姚筝的眼神，贺斩停下动作，望向主卧房间，正对上姚筝的目光，彼此目光所及就是彼此，贺斩站直身体微微欠身算是打了招呼，姚筝下意识转移目光，心里却莫名地定了定，嘴角已经弯起。
前厅里果然热闹。
随着进进出出的下人们，整个院落都弥漫着一种暖意，房间弥漫着美食的香气，来往的人们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微笑
外厅传来姚老爷爽朗的笑声和徐老爷温和的应答。里间则是一阵叽叽喳喳的女声，姚太太的笑声混在其中，格外清亮，天光似乎也被这热情感染，天色已经大明。
姚筝和外间的父亲与表姑父毕恭毕敬的行了礼，打了招呼，这才掀帘进里间，先看见了表姑。
四十出头的妇人，圆脸盘，细长眼，穿一身枣红团花缎子袄，脖子上挂着一串沉甸甸的金项链，正拉着姚太太的手说个不停。
“哎哟，筝儿来了！”表姑眼尖，立刻松了手，站起身一把拉过姚筝：
“外面天冷，快来屋里坐着，早上吃了吗？”
“快让姑姑看看，这大半年不见，怎么又瘦了？”
姚筝笑着行礼：“姑姑好。”
“好什么好，你不好好吃饭，姑姑就不好。”表姑嗔怪地捏了捏她的脸，转头对姚太太说：“姐，咱闺女可不能这么操劳，你看看这下巴尖的！”
姚筝只是笑，目光却已经飘向外间——徐巍正探头探脑地往里看，见她看过来，立刻挤眉弄眼地做鬼脸。
“姑姑，我带徐巍放炮去！”屋里那些太太之间的体己话姚筝听着也无趣，说着说着，已经拉着徐巍往外走。
“哎——等等！别光惦记着玩，我有正事要问你。””表姑忽然叫住他们。
姚筝回头，表姑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换上一副半嗔半怒的表情：“听说你安排了那么多学生去香港读书，怎么都没想着你弟？”
姚筝愣住了。她看看表姑，又看看徐巍——后者正摸着鼻子，眼睛盯着地面，耳朵尖却红红的。
“你想去读书？”姚筝惊讶地转向徐巍：“不玩了？”
徐巍抬起头，那双总是带笑的桃花眼难得认真，冲外间的表姑父扬扬下巴：“玩够了。再玩下去，我爹该打断我的腿了。”
表姑哼了一声：“他敢！”
却又叹气：“筝儿，你是不知道，这小子——”
她顿了顿，没往下说，只摆摆手：“罢了，回头再说。你们先去玩吧。”
嗅到此地有瓜的姚筝还要问，却被徐巍拉着往外走：“走走走，姐，我带了好些炮仗！”
两人走到门口，姚筝忽然注意到角桌上堆着好几个包袱，都用蓝白花纹的布包着，扎得整整齐齐。最上面那包已经拆开了，露出一堆花花绿绿的糖果纸。
“这是——”姚筝停下脚步，抬手指着那堆包裹。
表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神色自然地笑道：“哦，那是，那个日本领事馆送的年礼，送了可多，给你们尝尝。”她走过去，随手拿起一颗糖，剥了塞进姚筝嘴里：“尝尝，比咱们自己做的好吃。”
糖果入口，是一种陌生的甜，带着浓郁的奶香和某种说不清的香料味。
姚筝含着糖，没说话，目光却在那堆糖果上多停留了几秒。
她转身，从包袱里抓了一大把糖，先递给姚太太和表姑，然后走到门口，掀起帘子。
贺斩就站在廊下，晨光早已大亮，照着他半边侧脸。
他见她出来，像是一直等待着似的，微微颔首。
姚筝伸出手，掌心躺着几颗花花绿绿的糖果：“拿去，和大家分分。”
贺斩看着她掌心的糖，没有立刻接。
他的目光从糖果移到她的脸，在她嘴唇上停留了一瞬，那里还沾着一点糖渍，亮晶晶的。然后他才伸出手，指尖小心地避开她的掌心，只捏起糖果。
“谢小姐。”他的声音很低，莫名的有些没来由的遗憾失落感。
姚筝收回手，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
她冲他笑了笑，转身回屋。
一进屋她就笑嘻嘻地凑到表姑身边，手已经摸向了下一盒没拆的糖果毫不客气：“这盒我预定了哦。”
表姑笑着拍她的手：“贪心鬼！都是你的！”
姚筝抱着糖果盒坐下，这才正色问：“姑姑，徐巍到底怎么了？刚才您没说完。”
表姑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她看了看门外——徐巍已经跑到院子里放炮去了，噼里啪啦的响声夹杂着他的笑声。她又看了看里间，姚老爷和徐老爷的谈话声隐约传来。
她压低声音，身子往前倾了倾，用力的撇嘴隐忍怒意：“你们是不知道，我们家小徐虽然花天酒地，但大事上精明得很。前几天，有个长得特别好看的女孩子缠上他，说什么也不图，就是喜欢他这个人。”
“开始我还以为是遇到了拆白党，就是为了要点钱。”表姑一拍大腿：“我家老爷就安排人查了查。你猜怎么着？那姑娘最后进的，是城里才开的那家樱花招待所！”
姚筝心里一沉。
樱花招待所她听说过，开在城西，门面不大，却只做客带客的生意，说是为了保护客人的**。生意很好，去的多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她一直以为是普通的酒楼或者顶了天了也不过是皮肉生意，现在听表姑这口气——
好像不止于此。
“我的妈呀，那里面的姑娘玩的花的——”表姑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是在耳语：“不是我说，以前我们见到的那些什么红楼女子，和她们比都算是小白兔！”
姚筝倒是，更耳朵竖的更高了。
“吃人不吐骨头！刚开始美色玩的花的多的腐蚀你，然后就叼着烟杆子拿捏你，让你离不开她们，最后变成人质要挟当官的父亲给他们办事！已经有好几家说是什么前清的贝勒爷栽进去，被人发现的时候，都衣衫褴褛陈尸街头。还是我们老爷官职不大，人家才没有狠狠上料。”
姚筝的指尖发凉。她想起陈彰，想起他温文尔雅的笑容，想起他投资望江楼的好意，想起吉祥莫名的越来越厌恶怀疑自己的眼神——大概在被洗脑的吉祥眼里，对于陈彰帮助自己的抗拒，是对善良陈彰的不识好歹，这样的不识好歹早已盖过自己对于吉祥这么多年的养育。
“太可恨了！”表姑愤愤，手腕的桌子也跟着叮里当啷：“我就说，我只有这一个孩子，也别想着接他爹的班了。就出去玩！上学去！吃喝玩乐花不了多少钱，就怕他要做一番事业——那花的才狠！”
姚筝摸了摸脸，苦笑道：“姑姑，您这话我有点受伤。我这不是在做事业吗？”
表姑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拍着她的手：“你不一样！你是我们家的金凤凰，是干大事的！”
她笑完了，又叹气：“我们选来选去，又不想太远，又不想太冷，又不想太陌生——跟着你们去香港呗，好歹有熟人照应。”
姚筝眼睛一亮：“那感情好呀！李老师他们们开春就走，正好一路！我们人多互相也有个照应。”
话题转到了香港的生活。表姑没去过，姚太太也没去过，两个妇人听着姚筝描述——那繁华的港口，那高楼大厦，那满街的汽车和霓虹灯，还有那些穿着洋装剪短头发的女学生。以及神秘口感的可口可乐。
姚太太听着听着，不由得叹息：“我长这么大，连桐城都没出过。”
姚筝心里一酸，伸手握住母亲的手：“等过完年，我们一起出去玩。上海香港，都去！特别好玩！”
她说这话时，眼睛亮晶晶的，脸上是纯粹的孩子气的兴奋。可话音落下时，她却不自觉地抬眼，望向了门外。
帘子半掀着，能看见廊下一角。
贺斩还站在那里，身姿笔挺。
冬日的阳光终于完全出来了，金灿灿地照在他身上，将他深蓝色的棉袍镀上一层暖光。他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听院子里的炮仗声，又似乎在听屋里的谈话。
他的侧脸在光里显得格外清晰，挺直的鼻梁，紧抿的唇，下颌线硬朗分明。阳光在他睫毛上跳跃，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姚筝看着，忽然想起每一次自己发邪火骄纵时，他对自己错愕又无奈却又全然包涵的眼神。
屋里的谈话还在继续。
表姑在说徐巍小时候的糗事，姚太太笑着附和，两个妇人笑得前仰后合。糖果在桌上散发着甜腻的香气，窗外的炮仗声此起彼伏，年味儿浓得化不开。
可姚筝却觉得，自己和门外那个人，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
她在温暖的屋里，他在寒冷的廊下；她在热闹的人群中，他在孤独的守望里。
她忽然很想走出去，走到他身边，递给他一颗糖，陪着他一起吃。
贺斩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微微转过头，看向屋内。
四目相对。
只是一瞬，他像是察觉了姚筝的想法，轻轻摇头移开了视线，重新看向院子。
屋里的笑声更大了。
表姑在说：“筝儿，你发什么呆呢？”
姚筝回过神，笑了笑，拿起一颗糖剥开，塞进嘴里：“我想想要是咱们陪徐巍去香港，我们是在这边买好看的衣服带上，还是去那边了再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2章 反击准备（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