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后有一条小径,两旁照例是杂草丛生,野花点点。
那小径直通一座小院。院中有一方石桌,两张石凳,桌上摆着一壶清茶,两只茶杯——岳凌楼心中讶然,难道他早就知道自己会来么?
正想着,空明就示意他坐下,然后提起茶壶,为他斟满一杯茶。
不知是因为开阔通风,还是鼻子麻木了,岳凌楼不觉得这地方像先前那般臭得头疼了,接过茶杯,轻啜一口,淡淡茶香沁入心脾。
空明笑道:“此茶采自山中云雾间,乃贫僧亲手炒制而成。虽不及世间名茶珍贵,却也别有一番风味。正如修行之路各有千秋,有人追求名利双收,而贫僧只追求心灵宁静……”
“大师真乃高人,这等境界,晚辈实难企及。”岳凌楼连眼皮都懒得抬,十分敷衍地应道,话语中不免又带上几分桀骜的嘲讽。心里想的是:落魄成这样,连饭都不知道吃饱没有,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喝茶。
“施主此番前来,想谈什么?”空明目光如炬,仿佛能洞察人心。
“既然大师追求宁静之道,而我总是心绪不好,难以安神。不知大师可有法门,能帮我纾解苦闷?”岳凌楼仍对空明有所保留,小心试探着。为了装出诚意而故意令眉眼间露出一抹纠缠的愁绪。
“世间一切心障,皆因关系纠葛而起。内在的不整合,导致外在尘缘的断裂。施主难以纾解的心中之苦,其根源——应该在耿原修身上吧?”
岳凌楼猛地一震,瞪着空明,心想这和尚胆子不小,竟敢直言不讳地提到耿原修。自己刻意隐瞒的秘密,却被他粗暴地揭开了。
“你究竟知道多少?”岳凌楼搁下茶杯,警戒地问。
空明笑道:“施主长得如此美貌,耿原修又对你宠爱有加,这等关系,本就不难猜测。除贫僧之外,世人不皆已知晓吗?”
的确是人尽皆知。岳凌楼镇定下来,有些后悔刚才的冲动,可空明紧接而来的一句话,却又令他戒备起来。
“况且三姨娘的心病,一半是因你而起,”空明笑得露出肮脏的黄牙,关注着岳凌楼的脸色变化,“她谈过不少关于你的事。”
原来是蓉姨告诉他的。自己跟耿原修的事,蓉姨肯定不敢到景元寺去声张,这孤僻的脏和尚倒成了倾述的不二之选。想到这里,岳凌楼立即理解了蓉姨的做法,也相信了空明的话。
不过这个暂且不论,岳凌楼关心的是:“那还有一半呢?”
蓉姨的心病,另一半是谁造成的?空明可以给出确切的答案。
“当然与你一样。”空明凝视着岳凌楼的双眼。
岳凌楼点点头,心中顿时明了,他指的还是耿原修。
“但是蓉姨知道的并非全部……”岳凌楼轻轻摇头,开始挽回自己的劣势,不愿一直被这个臭和尚强压一头。
“她未曾说过的,贫僧亦能猜出几分。”
岳凌楼冷哼道:“你凭什么认为自己能猜对?”
“我毕竟是修行之人,世间万物,皆逃不过因果二字。”
岳凌楼凝视他,发出一声冷笑,问:“耿原修是不是来见过你了?”
所以这里才摆着两只茶杯,他早就料定自己会来自投罗网。
岳凌楼不由想起院墙边那些泡在污水中的飞蛾尸体,厌恶自己轻易受骗。
空明带着谜一样的微笑沉默了片刻。
他的不置可否,已经足以说明一切。岳凌楼明白自己猜对了。耿原修提前交代过空明,也指点过他如何应对,自己由始至终,都在那人手掌心里,脱不了身。
“他想怎么样?想让我接纳一切吗?”岳凌楼嗤笑一声,眉眼间尽是不屑。
空明双手合十,微微垂眸,声音如潺潺清泉,带着超脱尘世的平和:“你误会他了,他惟愿你开心自在,寻得心中一方净土。如果接纳能令你释然,如拨云见月,消除迷障,令心灵重归澄澈安宁——那便是最好的结果。”他终于承认了,耿原修就是见过他。
“你收了他的好处,当然替他说话,我无法相信你。”
岳凌楼起身欲走,空明在他身后扬声说道:“施主若要走,贫僧亦不挽留,但请施主记住:你接纳什么,什么就消失;你对抗什么,什么就存在。与水为敌,如顽石触浪,波澜永不息。若能放下妄念,则万法自消——是否执著,这是你可以为自己选择的。”
岳凌楼停下脚步,空明的话如钟鼓鸣震,在他心中回响。他蓦地转身看向空明,眼中闪烁着复杂的神色。他对空明有点兴趣了,但又害怕暴露过多,事后传入耿原修耳中,因此不敢多留、多言。
“你怨贫僧替人说话,却不见你执念所化,正是困住你的无尽牢狱。若你肯将心门半开,容一缕清光透入狱中,窥见内心冲突的真相,就能掌握化解之法……”
岳凌楼摇头道:“道理我懂,但力有未逮,我做不到。”
“你无需刻意做什么,只要熬过这段时光就行了。熬过之后,就能邂逅自性,与真实的自我重缔灵犀,身心俱获自在之境。唯将目光凝于己身,方能回归正道。到那时,方知当初的怨忿,未尝不是菩提之种。但这需要耐心,若心浮气躁,恐陷无尽苦海……”
“荒谬!依你所言,害我者反倒助我成佛?而我只能宽慰自己,以过眼云烟来自欺欺人,就像一切从未发生过?……”
但这不仅是自己的私仇,更有父辈的遗恨,自己如何能代替他们宽宥原谅?唯一生还的自己,是他们复仇伸冤的唯一希望,岂能因为死人无法开口,就漠视他们复仇的意志?此恨并非虚妄,而是至今仍然日夜纠缠他的真实噩梦,岂是可以视而不见的?
刹那间,万般苦楚如潮水涌上心头,却偏偏无法言明,所以怨恨和反驳全部哽于胸臆,针扎刀剜,岳凌楼却只能忍住,未发一语。
而这,恰好给了空明继续说下去的机会。
空明突然抬手指向挂在檐角的一张蛛网,有只飞蛾正在网中拼命挣扎,振翅欲飞却越缚越紧,震得蛛丝簌簌落下无数白灰。
“你只看到飞蛾被蛛网所缚,却不见蜘蛛也在劫网之中。”
话音刚落,一阵寒风掠过,只见蛛网从檐角脱落,裹着飞蛾一起飘向天际。
岳凌楼怔然凝视那团银丝越飞越高,双眼阵阵酸涩。
地狱无门,没有出路。连恨,都是作茧自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