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困厄,你不愿压抑心性,想要破茧而出,那就只能深化困厄的意义,令自己深信那股仇恨坚如磐石,无法磨灭。然众生皆畏惧果报,唯菩萨独窥因缘之幽微。若能追本溯源,寻因解结,或可窥见灵山之妙境。只要选择放下,那所有困君之枷锁、扰君之魔障,皆如泡影消散无形。彼时,你方能自渡苦海,得见真我,解救自身于水火之中,此乃禅心之真谛……”
“可我没那么想要解救自己。”岳凌楼的语气冷硬如铁。
空明叹了口气,无奈地道:“你早已将自己弃入深渊,而且又一直未逢援手相助之人,才会变得如此疏离孤绝……你与人世筑起高墙,无法与任何人建立正向关系,皆因你自幼命运多舛所致。父母早亡,令你失去庇佑;三姨娘虽照护过你,但她力有不及,又去世多年;耿家众人虽近在咫尺,却都走不进你的心……如今你是否还有半分信赖之人,哪怕只有一个?”
岳凌楼想不到那一个。没有的东西,是无法证明其存在的。
空明看着他,眼中带着几分悲悯,道:“这就是你封闭自己的原因,如果没有足够的安全感,你就无法从困境中走出来,而获得安全感最常见的方式,就是……”
“够了。”岳凌楼冷硬地打断空明的话,不想再听这些空洞的虚浮之论,“这些都不是我今日前来的目的,现在我只想知道……你和蓉姨是怎么认识的?”
“她想修掉自己的心魔,而我能助她一臂之力。”空明微笑凝视着已经方寸尽失、陷入焦躁的岳凌楼。
“她心里没有魔,她本性善良,是你为了谋财而欺骗她。”这是游方僧常用的伎俩,通过把人贬低而建立自己的崇高。
空明不慌不忙地说:“若她尚在人世,听到你这番话,应当何等羞愧啊……她可以伪装出如你所见的善良,但却骗不了自己。能直面自己的心魔,就是修行的第一步……”空明嘴角噙着狡猾的笑容,目光渐渐阴鸷下来,问道,“那你的心魔呢……又在何处?”
“是老爷让你问的吗?”岳凌楼庆幸自己没有对他敞开心扉,说出不该说的话,这臭和尚半点都不值得信任,“他想听我回答什么?”
“既然施主不信贫僧,那贫僧亦无计可施。 ”空明佯装无奈,露出虚伪的笑意。
“你算什么东西,就想对我施展心计?”彻底被他激怒的岳凌楼抑制着自己的浑身颤抖,声音冷冽如冰,“耿原修才满心魔障,不人不鬼,你若真有本事,就别跟我浪费口舌,先去拯救他吧!”
丢下这句辛辣的讽刺,岳凌楼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在他身后,脸色阴沉的空明眼中闪烁着怨毒的光芒,被激怒得发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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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凌楼离开漏雨庙,心中怒火难平。回到耿府后,坐在自己的房间里良久,仍在深深吸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但心中繁复的情绪却如同野草般疯长,无法抑制,比去见空明之前更加痛苦不堪。
天色稍暗时,他痛苦的根源——这点被空明说中了——耿原修来了。
“我今日去拜访游大人,他忙得没空见我,害我白等了半天。这事有些蹊跷,是不是你上次得罪他了?”耿原修说到一半就满脸狐疑,从岳凌楼阴沉的脸色中看出他心情不佳。
“得罪了。”岳凌楼难以挤出笑容,索性就不强逼自己了。
“明日跟我去赔个礼。”耿原修并不追问详细,只想哄着岳凌楼先把当务之急解决了。
“赔不了,”岳凌楼冷笑道,“他敢让我说出口么?”
游晋之贪财好色,身上干净不了,背着耿原修敢大言不惭,可当面未必就敢妄自尊大。那点歹念要是被揭穿了,恐怕倒要先给耿原修赔罪。
“到底出了什么事?”耿原修察觉到事态非同寻常。
“他说你知道。”岳凌楼有些责难地观察着耿原修神色。
“我不知道。”耿原修坚定地摇头,神情严肃又猜疑,恐怕脑海中霎时间闪过了无数念头,只为遮掩那最赫然昭彰的一个。
这么简单露骨的事,狡黠如他,怎么会猜不到呢?
他是希望自己虚与委蛇,还是顺从就范?岳凌楼也以为自己猜不到,但聪慧如己,怎么会猜不到呢?只有抗拒承认那种会深刻伤害自己的可能性罢了。
无论游晋之,还是耿原修,没有一个人,没有一句话是可以确信的。
一切都如此虚伪不实,猜得对不对,都毫无意义。
“如今,你是否还有半分信赖之人,哪怕只有一个?”
空明的话又在耳边来回一遍遍地不停回响,无情地嘲讽、报复着他。
片刻的沉默后,耿原修放弃了伪饰,轻轻把岳凌楼抱入怀中,安慰道:“让你受委屈了,是他痴心妄想,但我们不得不仰仗他,你不能由着性子,还是应该去赔个礼——毕竟这关乎到你以后的前途。”
“这前途是非要不可么?”岳凌楼没有挣扎,静静靠在耿原修怀中,声音低沉而落寞。
这回答他猜到了,他恨自己也是懂耿原修的,早在游晋之开口之前,他就从头到尾地猜到了一切起因结果。
承认吧,他不想再拿你当慕容情了。
他要醒了,发现你有新的用途,如今这种麻木的关系将从此改变。
有些话不能说出口,因此就无法印证真假。如果他更加自信一点,就能断定耿原修并非无辜,而是带着明确的企图心,却又想让一切显得不可抗拒,露出不得已的一面——毕竟大佛怎能做恶人呢?
“如果不要,就是家破人亡。”耿原修加重了语气。
一股巨大的力量压迫着岳凌楼,逼他不得不对抗,不然就会粉身碎骨。空明能说出“接纳则消失,对抗就存在”那种鬼话,是否曾亲身体会过自己此刻的感受?如果换做他来,他是否就能逆来顺受?
同时引起岳凌楼心中怨恨沸腾的,还有那个“家”字。
这个家不是我的家,人也不是我的人,我早就家破人亡了!
沦落至此,就该无所畏惧。既然我不怕家破人亡的下场,又为何要为这个虚妄的“家和家人”委曲求全,而令亲身父母含恨九泉呢?
他确信自己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但耿原修好像听见了,被他周身释放出的那股不断翻涌凝聚的黑暗涡旋逼退了,轻轻放开手。
“既然如此……我会另想办法。”说罢,耿原修转身离去。
岳凌楼独自静坐在房间中,任由黑暗吞噬自己。他的心中更加烦乱,游晋之、空明、耿原修,没有一人是令他顺心的,全部死光就好了!
但他又怀疑着,如果全部死光还好不了,又该如何是好呢?
也许病灶在自己身上,唯有自己死掉——才是正确的解脱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