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生会后,岳凌楼和耿芸与耿原修一同回府。路上车马辚辚,岳凌楼听见道旁有人窃语。“听说他暗中售卖禁药,做的是非法勾当……”“休得胡说!那都是仇家泼的脏水,他宅心仁厚,是个大好人。”岳凌楼倚在车窗边,向声源处冷笑,那几人慌忙闭了嘴。
世人就是如此愚昧,善恶不分,清浊不辩,只知道随波逐流,以为阳光下就是光明普照,却不知青天白日下大行其道却无人看到的罪恶,才是最可怕的。如果我从未见过他的真面目,也会如此糊涂,可为何那几人的蠢相看上去如此心满意足、轻松快乐呢?愈发令人憎恶。
“耿施主。”
马车被堵在车流中,进行滞塞,恰巧停在一个老和尚身旁。他向车上的耿原修行礼问候。岳凌楼见他的衲衣破旧结垢,犹如一块乌漆嘛黑的老树皮,还有股难闻的酸臭味扩散,不禁皱了皱眉。
“空明大师别来无恙。”耿原修连忙坐直,掀帘还礼。
岳凌楼颇感意外,暗自思忖:这脏和尚必有过人之处,才能受这一礼。
“放生是大功德,胜造七级浮屠。”和尚躬身行礼,恭敬之态近乎谄媚。
见状,岳凌楼当即别过脸去,将他归入愚民一类,没再当回事了,后悔刚才差点以为他与众不同,结果还不是个马屁精。
待山路拥堵稍微疏散,马车嘚嘚复行后,耿原修才主动对岳凌楼说:“当初芙蓉参悟佛法,便是蒙那位大师点化……”似是念起往昔,神色略有哀伤,“尽管他性情古怪,形秽体污,却是个货真价实的世外高僧。若你肯放下成见,前去参谒,或许可以解开心结……”
岳凌楼垂眸不语,不懂耿原修话中的“心结”到底是指什么,可他的心结岂是寻常?不要说区区一个癞头僧,恐怕就连佛祖亲临都解不了。只是没想到,那和尚竟是蓉姨的旧识……
岳凌楼不禁回头多瞥了那邋遢的身影一眼。
能得蓉姨信赖和耿原修青眼的高人,他多少是有些好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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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加打听就知道,原来那和尚法号“空明”,栖身在离景元寺不远的一座荒寺里。那寺庙的额匾早已遗失,被村民唤作“漏雨庙”。
空明早年是个云游四方、居无定所的游方僧,奈何岁月不饶人,年事渐高后身体染了病,不宜再四处漂泊,便在这荒寺之中落了脚。平日里,他经常下山化缘,与周边村民皆颇为熟稔。
岳凌楼拜访时是阴天,连日小雨令空气阴寒潮湿,破庙残损的屋顶上压着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令气氛格外阴森。这里失修已久,到处杂草丛生,门轴都锈蚀了,轻轻一推,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岳凌楼站在门口向院中张望,只觉得这里像座鬼寺。
虽不太情愿,但想着“来都来了”,只能勉强自己往里走。
庙中到处臭气扑面。院墙边的枯根烂泥里,蚊蛾的尸体在污水中泡得稀烂。倒是长着几棵顽强的白梅,枝条错乱虬曲地绞缠在一起,不长叶子,好像白骨似地,托着零星几朵被雨水打残,显得格外瘦弱可怜的花朵。
步入庙堂中,只见佛像金漆剥落,满身斑驳,连头都缺了半个。青苔爬上断颈,莲花宝座的裂痕里已经长草了,看不出原本的形状。供桌被积尘覆成白色,犹如落了层厚厚的雪,丝毫不见有人打扫的迹象。
这哪里像个佛庙,分明是座妖怪隐匿的魔窟。唯有景元寺的钟声从远处传来,悠长中带着佛韵,稍微度化了这末世般的光景。
“施主有何贵干?”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岳凌楼回头果然看见那日遇到的老和尚正从一堆齐肩高的杂乱灌木丛里走出来。
“老爷称赞你是世外高僧,嘱我向你请教佛法,可惜我来错了,”岳凌楼说着向周围环视一圈,毫不掩饰眼中的鄙夷,“看这光景,想必你早已无心修行……早知道我就带把笤帚来供奉了。”
下句话本该直接告辞,可空明的回答却令他颇感意外。
“施主此言差矣,我当然在修行。修行不在庙堂之高,亦不在江湖之远。心中有佛,处处皆是修行之地。”空明向岳凌楼合掌行礼,脸上毫无愠色。
“那你为何不重塑宝相,让这寺庙有佛可拜?”
空明没有直接作答,而是与岳凌楼擦肩而过,来到供桌前,点燃一炷香。待香灰落下后,他拈起一小撮,对岳凌楼说:“施主且收下。”
岳凌楼疑惑地伸出手,以为他要把香灰放到自己掌心,可他指间那撮香灰太少了,加之庙堂四面墙壁都漏风,香灰还没落下,就被吹飞不见了。
看着自己空空的掌心,岳凌楼以为空明出了丑,不禁带着几分嘲笑,遗憾地对空明摇了摇头说:“我收不下。”
谁知空明依旧好脾气地不以为意,悠然讲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施主自然收不下。这佛面髹金时未见你拜,现在长满青苔却将你引来了。昔日达摩面壁九年,可曾嫌那石洞破烂?今有檀越捐金佛,贴玉瞳,却把真佛锁在琉璃柜里——到底哪个才算是修行?”
这和尚果然有点本事,岳凌楼暗自警觉,不敢再掉以轻心了,又说:“纵使不修佛像,也该打扫一下,略尽些供奉的诚意,哪能这样委屈菩萨,任其蒙尘呢?”
空明脸上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突然敲打了几下供桌。
那积雪般的尘埃骤然飞起,霎时弥漫半空。岳凌楼猝不及防,惊得连连后退,捂嘴不及,吸了好几口,被呛得咳嗽不止。
空明笑道:“不要捂,施主可闻得到佛法真谛的味道?”
岳凌楼气得瞪他一眼,心想:这老和尚不好惹,故意变着法子欺负自己。他唇枪舌剑,言辞犀利,修的绝不是正法,可能真有一些非凡独到的见解。
思及此,岳凌楼不着急离开,倒真想讨教一番了。
“刚才是晚辈口出不逊,多有冒犯,还望大师海涵,不吝赐教。”岳凌楼收敛脾气后重新摆正态度,恭谦地道了歉。
空明见状,双手合十笑道:“善哉善哉,施主能虚心求教,实乃难得,请随贫僧来吧……”说罢转过身,向佛堂后的幽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