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点半,从会场回来之后就一直窝在被子里的戚信终于动了动。她慢悠悠起身,随手叫了一份外卖,无精打采地蜷在沙发上刷手机。
她的手指飞快上滑,但无论是眼睛还是耳朵,注意力都不在手机上。
前天下午,戚信在行政楼撞见了勤有涯教授。
光明城城市学有一门专业课叫城市生态学,授课教师正是勤有涯教授。勤教授博闻强识,记忆力极好,只要是上过他专业课的同学,他都有印象。而其中来自下都的那部分学生,他还会特意记住他们的名字,留心这些人的去向和发展。
戚信工作后,碰到过勤教授好几次,但每次,她都刻意躲开了。今天,勤教授是从她背后的方向而来,这才闪躲不及。
勤教授见戚信佩戴着行政人员工作证,一脸欣慰。
“戚信,我记得你!”
“勤教授!”戚信慌张地揪了揪衣角。那种感觉就像上学时,她正在课堂上发呆溜号,不想竟被突然叫到名字,无奈之下,她只能硬着头皮站起来,目光慌乱地四处求助。
万幸,勤教授是个大忙人,只简单和她寒暄了几句,就赶着去上课了。
那天晚上,戚信久久不能入睡,只因和勤教授相遇的场景历历在目。
不知勤教授有没有看过她的毕业论文,若是看过了,他会作何评价?又会怎样看待写出此种论文的自己?
戚信捂住头,闭起双眼,不愿再细想。
她不想丢弃良知,哪怕一丝一毫,但偏偏她又没有能力完完全全地护住良知。
不上不下,最后里外不是人。
上都于戚信而言,早已形同一座密不透风的监牢。她因出卖良知而被判有罪,余生都将在此服刑。然而,污点就是污点,即便她忏悔赎罪,依旧无法完全抹去。她不得不承受那团漆黑的墨迹,一生一世,如影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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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燃开车从光明学院出来,顺道把余晖和褚向光捎回宿舍,之后他直奔光明塔,去爸爸那里蹭午饭。
陈厚生应付完郑延庭,又忙着处理公务,直到下午一点多,才终于想起吃午餐。陈燃一直老老实实地待在会客区,安安静静地翻着他从爸爸的书架上发现的一本书,勤有涯教授的自传《吾生有涯》。
陈燃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父母忙着各自的工作,他和姐姐坐在一旁看书。他在十二点半的时候,本想提醒爸爸该吃饭了,但他了解父亲的个性,只要他一开口,爸爸一定会叫他先吃,而他自己必定要等全部工作结束之后,才会安心吃饭。为了完整实现每周家庭日的计划,陈燃决定拖到一点钟的时候再提。然而到了一点,爸爸又忙着和治安处的各部门打电话,他压根插不上嘴,所以他又决定再拖半个小时。
陈厚生一看表,顿时满心歉疚。他连忙招呼久等了的儿子过来吃饭。
吴秘书早就按照父子俩的喜好,准备了丰盛的午餐,且饭菜都装在恒温盘里,始终热气腾腾的。
烧鸭是今天的主菜,也是父子俩都钟爱的美食,酥脆油润的鸭皮配上酸梅酱简直是人间美味。
“燃燃,上午的讲座怎么样?”今天早上,陈厚生接到临时通知,父子俩的家庭日只好被迫取消。陈燃立刻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正好,他可以去光明学院找余晖和褚向光汇合,听一场勤教授的讲座,之后,他再到光明塔上蹭爸爸的工作餐,如此岂非两全其美。
“哦,勤教授家里有事,讲座临时取消了。”刚刚,正在埋头吃饭的陈燃,忽然联想到了过去。那时,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可转眼间,四口之家变作两口。
“勤教授的讲座,我听过几次。有一句话,我至今印象深刻。”陈厚生很是享受和亲人闲话家常的温馨时刻,有几年时间,陈燃的性子越发沉默,父子俩的关系日渐生疏,为此,他没少费神。万幸,那些隔膜冰消瓦解,一切恢复如初。
“是什么话?爸。”陈燃见爸爸沉思起来,餐桌上一时鸦雀无声,气氛有些转冷,赶快搭了一句话。
“人类是生态学的最大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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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昭阳回到家时,再次收到父亲的信息。父亲说,他今天一整天都要留在光明塔,晚饭也不能赶回家里吃,因此特意叮嘱她一定按时吃饭,照顾好身体。
收到消息的方昭阳一方面有些失落,另一方面又感到如释重负。
从小,每当她独自一人面对父亲时,就会感到压抑无措。母亲还在时,这种感觉不会那么强烈,但自从母亲走后,她必须直面父亲。父亲表面上和蔼温柔,对她言听计从,百般宠溺,但实际上却无法沟通,不容违背,她的一切行为必须在父亲规定的范围内,绝不能超出分毫。这一点,她已验证过无数次。
只有她的选择和父亲一致时,才会得到肯定和允许。
为了能继续留在第三区治安处特案组,方昭阳只好放弃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独立生活。她不敢测试父亲的耐心,一旦父亲不再容忍她的独立游戏,顷刻间,她所有的努力将化为乌有,不复存在。
她从没质疑过父亲对她的爱,只是这份爱,参杂着太多附加条件,让她难以承受。
方昭阳不清楚,父亲是如何对待姐姐赵昭阳的,或许是她不够好,远远比不上姐姐,所以无法从父母那里得到和姐姐同等的爱。
也许正是姐姐的不幸离世,加剧了父亲的掌控欲,致使她被严苛的“爱”包围,彻底失去了自由。
方昭阳常常想,是否事情从一开始就错了。她把自己完完全全丢弃,执意活成姐姐的影子,做一个只知满足父母期待的“人偶”。
其实,是她亲手把自己置于如此境地的。她用讨好换得嘉奖,用优秀换得关注,用无休无止地模仿换得亲情。只因她极度恐惧,如果不这样做,她将一无所有。
她是谁?她想怎么活?根本无人在意。
方昭阳苦笑着,这是她早该弄清的问题。她按照父母对姐姐的期许,战战兢兢地熬了十八载。这些年,竟没有一分一秒,是完完全全属于她自己的。
她该去哪里找回被压抑的自我?又该去何处寻找独属于她的未来呢?
又或者,她什么都不必想。她只需像现在这样,按照早已铺设好的轨道,轰轰隆隆,奋力前行。
方昭阳再次陷入了苦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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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晖回到宿舍,立刻搜出勤有涯教授近期的讲座视频。
今天的讲座虽然泡汤了,但他求知若渴的心情并未受影响。
余晖拿出笔记,边看边记,一场讲座看下来,还觉意犹未尽。于是他去敲褚向光的房门,提议两人应该到图书馆去借阅勤有涯教授近期的著作,再去下载一下勤教授最新发表的论文,以弥补没听成讲座的遗憾。
褚向光瞪大了眼,余晖的举动,让他这个号称是勤教授铁杆粉丝的人简直自愧不如。不错,从前那个余晖又回来了。只是,他能不能不要这么认真啊!哪怕就一次,一次就好!又要读书,又要看论文,又要学习,打死我也不去!
虽然心里这么想着,但褚向光还是乖巧地跟着余晖去了第三区图书馆。
余晖和褚向光在第三区图书馆生活了一年多,这里承载了他们诸多的青春回忆。青春是多种多样的,有一种青春是畅游书海,晤面先贤,穿梭于人类文明的高地。这样的青春于余晖而言,丝毫不觉乏味与单调,反而是他能够拥有的最为美好的记忆。
褚向光觉得他的青春还要更丰富一些,除了武装头脑之外,他还把大把时间放在睡眠上。梦里光怪陆离,生活显得没那么枯燥和无聊。现在的他,不那么容易犯困了,整个人精神多了,这肯定要得益于当年他的大睡特睡。
勤教授是一位著作等身的高产学者,在生态学区域几乎占据了半壁江山。余晖和褚向光跳过了太过专业和深奥的部分,只在适合初学者的书籍中做选择。
“还有一本,很适合对生态学感兴趣的初学爱好者。”一个浑厚的声音,隔着书架,从另一侧传来。
余晖和褚向光循声看去,一个高大的人影穿行于层层书籍之间,正向着他们俩的方向而来。
那人手握着一本书,胸前佩戴着第三区图书馆的工作证,证件上写着图书管理员扶光明。
余晖在图书馆勤工俭学过一段时间,扶光明对这位刻苦耐劳的学生不算陌生,就连不太用功的褚向光,他也有一点印象。余晖和褚向光都见过这位身材高大的工作人员,只是从没说过话。
“多谢。”余晖双手接过扶光明递过来的书,和褚向光一并道谢。
“《吾生有涯》,勤教授的自传。书里有他从下都到上都的波折经历,以及他多年来从事生态学研究的心得体会。你们作为生态学的初学者,这本书算是很好的入门指引。”
“感谢指点。”余晖和褚向光连连点头。
“哪里哪里,职责所在。”扶光明指了指胸前的工作牌。“指点谈不上,我对勤教授不太了解,对生态学更是知之甚少。但我有幸见过勤教授,与他当面交流过。勤教授有一句话,我至今难忘。”他的目光扫过余晖捧在手中的那本《吾生有涯》。
“人类是生态学最大的敌人。”扶光明深吸一口气,缓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