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塔十八层的落地窗前,站着一个神色落寞的中年男人。
他身后的办公桌上,堆满了尚未处理的文件。一沓沓文件旁,摆着一杯始终冒着氤氲热气,但却不曾动过一下的温水。
十二年不算长也不算短,但弹指间匆匆而过。此处的风景未变,而看风景的人却已两鬓斑白。
赵续章,光明城第十九任城主。
他背负着光明城最沉重的头衔,足足十二载。明年,他终于可以卸下这个令其不堪重负的担子。只可惜,黎明之前的时刻最为黑暗。
十二年前,前任城主在任期即将期满之时,遭到监审处弹劾。赵续章因得到光明塔委员会的强力支持,做了代理城主。之后,在如期到来的城主大选中,他又以高票胜出,正式继任城主之位。
上一任城主的惨淡收场,让他多年来倍加警觉,如今,他也到了任期将满之时。
赵续章自认,他是个资质平平之人。他并不想做惊天动地的大事,不奢求垂名青史,只盼能当个合格的守成之主,安安稳稳,保光明城稳步向前。因此,多年来,他费尽心力,努力平衡各种势力,极力缓和上都与下都日益尖锐的矛盾。
然而,事情坏就坏在一个“稳”字。
他就如同桌上那杯温水,不温不火,平平淡淡。他这杯温热的白开水,治不好光明城深入骨髓的顽疾,浇不灭下都愤懑的怒火,满足不了上都不知餍足的贪心。
激进者怨他不够激进,保守者怪他不够保守。革命者视他为眼中钉,守旧者也当他是肉中刺。
来自下都的“异见者”虎视眈眈,而光明塔内部更是暗潮汹涌。
想要做到让所有人都满意,结果必然会令所有人都心生不满。
赵续章切切实实感受到了,何谓“高处不胜寒”,何谓“孤家寡人”。
他为自己多年的城主生涯打了一个比喻。
一架运行了276年的老旧机器,头重脚轻,尾大不掉,艰难运转。这时,来了一位衣冠楚楚的修理工。西装笔挺的修理工打量了一眼机器,胸有成竹地笑了笑。他轻声安抚那些锈迹斑斑,年久失修的零件,给零件们放了一首舒缓的音乐,告诉它们一切都会好的。
一部七零八落,早该报废的机器,妄图依靠在脱漆的铁皮上涂脂抹粉,以此来保障机械的正常运转,简直是天方夜谭!
如果他不说自己是城主,那么他和马戏团里逗人发笑,行为滑稽的小丑将没有任何区别。
一个兢兢业业,致力于和稀泥的糊裱匠,最后搅和了满地的炸药。
赵续章的祖先是第一批来到C1226星的工程师,当年,工程师们立下豪言壮志,光明城绝不会重蹈地球的覆辙。如今,两百多年过去了,光明城却不可挽回地步入了宿命的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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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维奇不是第一次来下都,但真实的下都到底是什么样子,他从来没见过。他有心到下都走访,想要亲身接触一下这里的人和事,但无奈职业特殊,审批困难,至今仍未实现。
交流日里所有的东西都是经过精心安排的。交通路线、参加人员,甚至是每一句对话,都是彩排过的。李维奇在光明学院时,被话剧社的同学抓过壮丁,在被逼无奈之下,不情不愿地演了几场话剧。演员这个行当,他不算陌生,他的表演老师还多次夸奖过他的台词,原话是抑扬顿挫、铿锵有力、感情充沛。光明塔里有人戏瘾大发,底下的人只好被迫转行。好在他技多不压身。
姜维新一贯的不动声色,让人看不出他对这场表演的态度,但他眼底不时流露出的无奈,还是被李维奇精准地捕捉到了。
“听说姜副处长在下都生活过几年?”李维奇趁着一行人在下都总治安处展览厅里自由参观的时候,见缝插针。
“工作时间,莫谈私事。”姜维新认真地盯着玻璃橱窗后展出的下都治安处早年间的通讯工具,目不转睛。
好不容易重振旗鼓的李维奇又挨了当头一棒,这下,他决定全程保持安静,不再自讨没趣。
姜维新对下都的了解同样片面。他跟着身为研究要员的父亲,在重重保护下生活,虽身处下都,但并未感受过下都真实的模样。
他们看到的下都,一如橱窗后的展览品,精挑细选,倾力维护,不染纤尘。
一天很快就过去了,不像想象中那么难熬。除了再次体验升降梯的时刻。
散场后,李维奇特意到姜维新的座驾前等待。
“姜副处长,下班后习惯小酌一杯吗?我知道一家馆子,新开的,环境不错。”他一脸热情开朗。
“我从不饮酒。”姜维新淡淡一句。
“太巧了,我也不喝酒。哈哈哈哈!真巧……”李维奇恨不得找一块豆腐一头撞死,好让姜维新溅一身血。
兄弟二人再次不欢而散。
接连挫败的李维奇不由长叹了一口气。
如今的姜维新有多冷漠,有多抗拒这份亲情,有多抵触他这个哥哥,就表明,他曾经经历过多少痛苦和失落。在弟弟需要哥哥的时候,哥哥从未出现过,一次又一次,直到弟弟再也不需要哥哥了。
今天,李维奇不大愿意见到姜维新的原因,并非是他被姜维新的仇视和冰冷,打击到体无完肤,畏惧退缩了。而是,每当他见到已然成长为铜墙铁壁的姜维新,就会万般悔恨,难以自抑。这种感觉,与日俱增,愈发强烈。
怕黑的孩子已不再需要有人陪他入睡了,因为他习惯了独自一人面对漆黑的夜晚。曾经,他害怕黑暗,在夜里呼救,但无人理睬。他无助地哭泣,整夜整夜,哭着哭着,已长大成人。
李维奇不知道,他究竟该如何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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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晖和褚向光从第三区图书馆满载而归。两人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决定悠哉悠哉地步行,从第三区公园穿回治安处宿舍。
褚向光倒是有意买一台飞行车作为代步工具,但这个愿望,短期内还不能实现。余晖对汽车向来不感冒,再说上都交通便利,公交车、共享车、计程车、顺风车随处可见,不过所有车都及不上他最为钟爱,也最是便捷的“11路”汽车。
已然成为上都人,又拥有正式工作的二人,都得到了一张独属于上都人的无限币点卡。但所谓无限是相对的。
目前,他们只是实现了最为基础的吃饭自由。在上都全境,任何对外开放的公共性食堂、餐厅、酒店,只要是他们能进得去的地方,都可以随便吃,敞开了吃,连吃带拿,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吃多少吃多少,百无禁忌。自从拿到无限币点卡,褚向光可没少干吃不了就兜着走的事。而其他自由,比如穿衣自由、出行自由、住房自由以及娱乐自由等等,仍然是受限的。这要随着他们的工作年限以及贡献大小,逐级提升。但纵然有诸多限制,作为初入社会的年轻人,他们二人当前所拥有的东西,已是绝大多数下都人几辈子都难以企及的了。
所以,和很多刚刚成为上都人的下都人一样,余晖和褚向光深感受之有愧。因此,他们仍过着极为俭朴的生活,从不铺张浪费,奢侈炫耀,并且尽其所能,回馈下都。
在余晖还没成为上都人之前,他就在思考一个问题,如今,成为上都人的他更是愈发困惑。以光明城的先进科技,足以让全体城市居民都过上富足的生活。然而,光明塔却反其道而行,推行损不足而奉有余的政策,上都愈富,而下都愈贫。光明塔深知这一现状,但他们只是派人在下都的大街小巷,张贴城市富足,人民幸福等一系列标语,试图以此改善下都人的生活。而一些民间慈善组织则声称他们找到了改变世界的办法。那些致力于人类和平,人间美满,最是多愁善感的慈善家们宣称,无私的爱和奉献,足以改造光明城的制度性缺陷。余晖有感于现实的光怪陆离,却苦于无路可走。目前,他也只能掏出自己的全部积蓄,往如同深渊的下都用力砸下去。
刚出第三区公园,走在前面的褚向光就大叫起来。褚向光的大呼小叫,终于把余晖从纷繁复杂的思绪中抽离了出来。
“啊!你看!你看!”褚向光指着前方草地上两团黑乎乎的东西,惊呼不已。出于治安官的本能,他当即退后一步,力求最大限度保护案发现场的完整性。
余晖快走几步,来到褚向光身侧。
两只“乌鸦”!
光明城里的动物,不是在生物馆就是在养殖场。那些成日里盘旋在天空之上的“乌鸦”,并不是真的乌鸦,而是仿生型飞行监控,是隶属于治安处城市安全部门的公共财产。
这两只“乌鸦”坠落在此,不知是自身故障,还是人为破坏?不论是哪种可能,都需要上报。
褚向光立即报了警,等待治安处派专人到现场,处理这一突发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