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们的错，不好意思。老板今天喊我来的时候也说自己忘了，所以让我带了补偿来。”女人这样说着，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了一大把线香，“这是我们为特殊客人特地研制的香，只要点燃它，你就能找到以前的工作模式。”
“这点香不够点一个周的。”我说。
“我今天出来得有些急，只带了这些。回去后会联系同事给您发快递的。”女人给我看照片，那上面是一个精致的小香炉，还有更加大块的熏香，“正装是这样的。”
我点了点头，表示接受。
既然对方已经给出补偿，那就不用再咄咄逼人，纠缠不休了。我将女人送出门去，转身回到店里点燃线香。呛人且浓烈的香味随着烟雾升腾而起，在我的书店里蔓延，很快和纸张油墨味混在了一起，混合成了一股十分古怪，让我有些头晕恶心的味道。我把门打开，心里有些不耐烦。
我讨厌香。
我的爸妈供着财神爷爷和菩萨奶奶，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往装了小米粒的香炉里插上三根点燃的线香。点燃的时机往往是早上，那时我还沉浸在睡梦中，不得不忍受烟雾的侵扰。它让我的肺充满咳嗽的欲|望，也让我的鼻腔干燥无比，十分难受。这就是我对线香最初的印象，而这些印象一直留到现在，未曾改变。
我讨厌浓烈的香气。每晚关门前点燃蚊香驱赶蚊虫已经是我对香的最大让步，而现在我开始在我的店里昼夜不停地燃起了新的香。难道我内心也在期待杜蛎人上门吗？我不知道。但我很想笑。人类就是这样很无聊的生物，会为了某个自认为重要的时刻而甘愿浪费大量时间，我曾嘲笑结婚的人为了那不足一天的婚礼浪费掉无数时间以及无数人的时间，现在我也成为了我所嘲笑的无聊的人，会为了一个上门的杜蛎人耗费掉大量的时间。没办法，无论怎么说，我都是人类。
而且我也不想等杜蛎人上门后才把香点起来，那可能会不起作用。我让门大开，并让它保持着这个状态，心想第二个客人什么时候会上门。
以及我得到的第二种情绪会是什么。
想到这里，我才猛然惊觉我已经接待了一位客人，立刻朝七宗罪看去。在那七个瓶子中，最左边的瓶子已经有了一层浅浅的黑色。那是一些类似于沙子的物质，没有味道，摸上去很干燥。我看了一下悬挂于它上方的刀具。傲慢。
那这些应该就是傲慢了。它们很少，只有二十克。但在我拍照发到群里后引起了轩然大波，许多我见过的没见过的人都冒出来，纷纷询问这是真是假。
我撤回了刚刚发的消息，重新编辑了一下。
“出售二十克傲慢，只接受自提，价格为一个足够好的故事。”我编辑好内容，重新发了出去。
很快就有人艾特我，询问足够好是多好。
“统一回复，本人喜欢看餐饮创业离谱案例，例如拿全部身家加盟杂牌连锁店自信满满觉得能干倒各大品牌的；说媒的遭遇的奇葩相亲对象，例如希望女方长得漂亮学历高性格好愿意给他做家庭主妇并且岳父岳母无条件支持他给他发展人脉的；以及各类刑事案件和因网|贷|赌|博家破人亡死不悔改的。若有其他家长里短我也欢迎，但请有头有尾，婉拒片段。谢谢。”
很快就有人加了我的好友，私信问我什么时候可以自提。
“随时都可以。我一直在店里，你可以打我电话。”我说，“但是你确定你的故事足够好吗？”
“你可以先听个开头。”对方说，“一个gay因为他爸经常打他妈所以觉得哥哥不孝顺，过年在家里闹然后报警了。”
这一看就很有听头！！！
“可以可以，请来。”我立刻说。
“晚上方便吗？我晚上下班。”
“可以可以，朋友，喝酒吗？给你弄杯酒。”
“不用了，年纪大了喝不动酒了，一杯热牛奶就好了，拿完东西我还要回家睡觉。”对方说，“行了老板，我上班了。晚上见。”
我给他发了个OK，又把位置发了过去，然后把狗叫来，跟它说今晚会有一个客人上门取货。
“别吓到人家啊。”我说。
狗点了点头，又朝外面摆了一下脑袋，示意我跟它走。外面站着一只边牧，边牧的主人不好意思地朝我笑了笑，说自己是这里宠物医院的老板，家里土豆交了个新朋友，今天非要出来找朋友玩。
“我还寻思土豆发疯呢，一直在这里不走，没想到是来找朋友的。也不知道啥时候交上的。我看院门锁着，就没立刻进去。”边牧主人说，“那个……你遛狗吗？”
“我早上遛。”
“哦……人家玩完了呢。”边牧主人有些失望地对土豆说，“走吧？”
土豆叫了两声，明显不愿意走。狗也看着我，默默地看着我，不说话。
“我去拿绳子，你带它们两个出去玩吧。”我说。
土豆跟土豆爸当然很高兴，一人两狗就这样开开心心地走了。我看了看时间，回到店里煮上牛奶，坐在吧台后面默默地等人来。
很显然我的客人不是会在五点或者六点下班的那种人。我对此不感到奇怪。时代的变化也体现在工作上。以往的五点下班是真的五点下班，但现在的五点下班却并不会让人感到放松。人们往往需要花上至少半个小时在赶路上，然后又拿出至少半个小时给晚饭以及食材准备，而当我们填饱肚子，可以真正享受一些悠闲时光时，时间已经来到了**点。重复，枯燥，让人发狂的第二天已经蓄势待发，只等你闭眼。大部分人都过着这样的生活，我以前也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不过等待实在是太无聊了。我站在书架前翻翻捡捡，找出一本《本源》。这本书是我同时也沉沦于消费主义时买下来的。那时我沉迷于各个抖音直播间，心甘情愿地充当被“破价”“清仓处理”“微瑕降价”等诱饵捕获的俘虏，一次又一次地进入到里面并在主播的推荐下买下一本又一本书。《本源》就是其中一本，它的作者是丹·布朗，据说作者在这本书里运用的文笔让看过的人感到惊叹，认为这就是悬疑……还是玄幻来着，我又忘记了。
我打开这本书，希望从这里面体会到真正的悬疑，但读到第三章的时候我意识到我错了。因为他在前三章里一直反复使用同一种描写手法，一名角色出场，这名角色知道了主角正要做一件事，开始大叫这是一件足够颠覆世界的秘密，然后吹嘘主角的厉害。老实说这种写作手法用一次还算不错，但连着用三次？认真的吗？但我很显然高估了丹·布朗的底线，因为等到看到第十章的时候他还在使用这种写作手法。我真受不了了。这种人居然还能出书！我认为作者本人应该下地狱，当他站在天使面前准备接受审判的时候天使应该告诉他因为他写了这本书所以他罪大恶极，应该去地狱赎罪，还有这个出版社！该死！他们怎么敢的！眼瞎了吗？这个出版社也应该下地狱！
当时的我为什么要买这本书？我打开抖音商城订单，发现我花了19.9购买这本书。果然便宜没好货！我感到更加地愤怒，恨不得把这本书撕得粉碎。呸！这本书能继续留在我的书架上应该感激我还保留着对实体书的尊重！
快九点的时候，我的客人终于来了。穿着皮鞋跟黑色的裤子，有一张加班过度的脸。我将温着的牛奶递过去，准备听他的故事。
“不好意思，我才下班。”加班男说。
“没事，反正我也没有事情可以做。”我说。
“我买这个是为了我的女儿。”加班男说，“她不擅长拒绝别人，我希望傲慢对她有用。”
“慢慢来就好。拒绝是要学习的。”
“希望吧。”加班男叹了口气，说道，“我要说的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是……二十岁，在外面上大学，上的是个学院，应该是大专吧。我也不太懂。”
“……他是我邻居家的孩子，本来是，我最近新买了房子，搬家了——老留在那对我女儿不好。我邻居生了两个儿子，做点小买卖，但家境不算很好，早些年做生意亏了钱，就要大儿子留在家里帮衬，不叫他去上学了。本来也想让小儿子跟他干，但是小儿子不乐意，说他爸这么多年也没干出头，纯粹就是个废物，还拖累他哥。他爸就生气了，说不给他交大学学费，小儿子就说他要出去闯闯，求他爸给他一个机会。”
“他爸不乐意呀，觉得交钱没有用，说小儿子就是想出去玩的，没有事肯定不愿意回家。这也很正常，小儿子不愿意学习，最后高考考的也不好，将将能上个专科。不过后来也是拿钱让他上学去了。大儿子也结婚了，买的是楼上的房子，两家离得很近。但是结婚是借的钱，房子也是贷款买的。”
“他妈妈是南方人，远嫁到这边来的。前几年过年前半个月回娘家了。他小儿子就急得团团转，每次碰见都要跟我们骂他爸，意思是老不死的只会打老婆，直接把他妈打走了。不过后来也回来了，这小儿子就又高兴了，说想要个车，还说他要他妈就给他买。不过最后也没买，毕竟他现在还是学生，犯不着专门为了他虚荣心给他买辆车。”
“小儿子这就不乐意了，闹开脾气了，家里人一催婚就阴阳怪气地说结婚没有意义，人没有必要结婚。本来嘛小年轻，现在消费又高，有这种想法也很正常，不过后来他们家吵架，他爸气得要打死他，我才知道他喜欢男人，心想之前那段话应该有别的意思。不过这也不重要，这小孩喜欢乱花钱，手里的钱花个精光不说，还没到手的钱都要被他算计着花个一干二净……”
“哦哦，超前消费是吧？”我问道。
“对，就是超前消费。本来自己还出去去饭店干活，饭店老板押一付一，干了一个半月就问店长伸手要工资，说是预支的，要出去玩，要剪头发，要吃喝，没有个一二百下不来，店长给了，花完了又伸手要，还说预□□预支也得有能预支的呀。押的那一个月叫他花完了，还问店长伸手要工资，这不就是借钱吗？店长说没有，马上就开始甩脸色，在店里弄得人不安宁。回家也是。回家说没有钱，要爸妈给生活费。又说凭什么借钱也要给他哥结婚，他要个生活费都不行。”
“他爸当然不给呀，假期里哪有生活费，不让你在家干活就不错了。然后就开学了。刚开学一个星期就撒谎请假跑出来玩，跑了五六个城市，玩了一个星期，连回来的车票都是借人家同学钱回来的。说要专升本，读书的时候也没努力，还说要去当幼师，又嫌小孩吵，又嫌家长事多，屁大点个事就甩手不干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钱没挣两个，反倒欠了一屁股债。过年好不容易回趟家，张口就是要钱。”
“造孽啊。”我说。
“可不是么？爸妈不愿意给，意思是早就说了你出去读书就是想玩的，一天天正事不干，快要把人气死，说闯荡，也没闯荡出个一二三来，小儿子一听就不乐意了，立刻躺在地上撒泼打滚，又说起他哥借钱结婚的事，说他爸打他妈这么多年，他哥结了婚就忘了娘，也不管管，又说爸妈什么……什么繁殖癌入脑，钱全都给他哥，一定要看家里存折。他爸妈当然不肯给看，这小子就报了警，说要把他哥抓进去，省得他妈受委屈。”
“后来听说这小子乱搞，跟几个男的混在一块。他爸妈气得要死，不想管他，他又回来闹，说家里分房子怎么不给他，说爸妈偏心，说他哥无能。工作也不好好干，一上班就想请假，客人来了就赶出去，开张全看自己心情，老板看见了骂他，他还要跟老板顶嘴。反正就还是那个死样子，兜里没俩钱，隔三差五就要买鞋买衣服，没钱就在街上到处乱逛。你叫他好好学习吧，他又说自己没学都能考上大学，比那些学了的还考得差的强多了，认真学说不定能上本科。好好学能混成这样子么？听说大学里还沾了网|赌，到处问朋友借钱赌。最后同班同学不借了，问新来的学妹借。”
“哎呦，网|赌不是什么好事啊。”
“那肯定的。当时是世界杯还是什么来着，说借钱买中国，买中国输，最后钱也不知道去哪里了。钱也还不上，用学费补的。又不敢跟爸妈说，就借钱。借了钱又还不上，就越借越多，还问我女儿要零花钱。最后撑不住了跟爸妈说，这才知道他不上班在那边玩手机不是因为不想上班，是在赌。说自己欠了二十万。他爸妈给他还上了，还赌，钱总是还不完，现在家里一点钱都没了，他爸的生意也黄了。后来再怎么样我也不知道了。好了，故事结束了。这就是那个同性恋的全部信息。”
“太有意思了。”我说，“请允许我再问几个问题。就是他出去旅游把钱花光了，借钱回来那段，他没生活费了咋还的？借的吗？”
“跑到饭店说导员发现他没去上学，一气之下罚他一个月都别去学校，然后就在饭店继续干活，干了几天又问老板伸手要工资，把路费还上了。干了半个月，第二个月生活费一到账就跑了，回去上学去了。”
“这种鬼话居然还有人信吗？”
“人家奶茶店小姑娘没上过大学，也没办法知道大学什么样。你不信又能怎么样呢？人就是这样说的。这小子你戳穿他他还生气呢，何必呢？”
那确实。成年人的礼仪就是对方怎么说我们就怎么信，至于是不是真的信，那就别管了，也不要说出来，自己私底下说说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