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死地抱着猫。怀中柔软的触感让我不至于不顾一切地跑出去，当然也有可能是对那从店到家的那段弯曲昏暗的小路的害怕为我留下了一点理智，几分钟之后，我从吧台后面走出来，远远地看了一眼扁脸刚刚待过的地方。没有变化。椅子，桌面还有地面都干干净净，没有半点鬼魂的痕迹。
如果她买了点东西，我倒是能看看她给的只不是纸钱。但很可惜，扁脸不是抱着花钱的心思来的那种客人。我想她来再多次都不会点一杯矿泉水。而且现在大家都电子支付了，就算她付钱我没办法钻到屏幕里去看她付的是不是虚假数据。
狗进来了。它的爪子在地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我觉得过几天要找个机会给它剪指甲。
“刚刚来客人了。”我对狗说，“你看到她了吗？”
狗上下晃动了一下脑袋，好像是在点头。
我不确定。我没有养宠物的经验。它们真的理解我说的话吗？
“你刚刚是在点头吗？”
狗又点了点头。
好吧，看来它们也许可能大概……真的懂我在说什么。
“所以……你看到她走了吗？我觉得她是鬼。”我又说。
狗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想我懂它是什么意思了。
这太荒谬了。我在对着一只狗说话，而这只狗能听懂我在说什么。太荒谬了。
但此时此刻我需要这种荒谬。这种荒谬带来的乐趣让书店里的黑暗变得普通，连带着院子里的花草也不再可怖。我安全地回到了卧室，在打开手机和打开戴夫之间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后者，并将这件事丢到了脑后，一口气打到凌晨三点。
年龄增长唯一没有从我身上夺走的就是熬夜的能力。我不知道该不该为此感到高兴。现在的我已经不能肆无忌惮地吃糖，因为我总会怀疑我的牙齿疼痛是因为蛀牙，而我也不能大快朵颐地吃肉，因为它们总是会跑到我的牙缝里，即便是用牙线也很难将堵塞的肉丝清除。我也逐渐失去了对运动的兴趣，只想在院子里的躺椅和电脑前度过余生。我还未到中年，但时间已经在为我即将到来的中年做准备了。
我只睡了七个小时就睁开了眼睛。不算太长的工作生涯永久剥夺了我睡懒觉的权利，让我得了一种在床上躺太久会坐立不安的病。我爬起来，看着镜子里的眼袋，下意识地拿起手抚摸自己的脸。我还配不上衰老这个词汇，但青春早在多年前就离我而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的目光开始在女孩们的脸上停留，打量她们饱满的脸颊和毫无皱纹的眼角，以及可以张开嘴大笑，不必担心皮肤因反复堆起而产生纹路的自信。听说衰老是一瞬间的事情，这更让我感到不安。
我的身体已经足够丑陋了。我的小腿弯得就像是放在透明袋里的半圆尺子，膝盖内侧宛若驼峰一样突出，手指也又粗又短，毫无美感可言。我不想我的脸也变得难以入眼。我的法令纹日益清晰，眼袋也大得可怕，我无法想象它多出许多皱纹的样子。
人们谈论婚姻，财富，谈论孩子和创业，我从各类事例中见过各种各样的婚姻，也在某些博主那里看过无数个创业，我知道解决它们需要什么样的手段，但我从未见过有人谈论衰老，因此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衰老。这好像是个禁忌，又好像是件再正常不过，会随着时间发展自然而然地发生的事情，因此不必多费口舌。可我们也讨论生活和死亡，为什么不能谈论衰老？
我不知道。正如我刚刚所说，我还配不上衰老这个词语。即便时光的侵蚀已在我身上初见端倪，但我还是不知道已经老去的人内心的想法。
我等待水乳干掉，随后才开始活动。首先要做的当然是打开手机看消息。消息不是很多。我的朋友们都被名为上班的怪兽捕获，就算是休息时间也要拿来缝补自己与其战斗的伤口，点开对话框发几个表情包就已经是足够耗尽他们力气的行为了。强烈的倾诉欲只存在于得到了足够休息，并有充足的时间拿来浪费的人身上，我的朋友们都不再是这样的人了。即便是要诉说工作上遇到的辛苦，我们也都没有力气——上班真是痛苦。
星拉我进的情感贩卖群——星星铺子——倒是很活跃。今天的货有虚伪和期待，早在我看到时就已经被人买走了。我随手翻了两下就退了出去，跟飞鸟分享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阿文没有起床——她不会在下午三点前起床的——所以我们可以尽情地谈论这件事而不用担心被发现。
“和鬼一样。”我说，“真的和鬼一样。你们收集者做的都是这种生意吗？”
“呃，没有啊……我的客人都是白天来。你看我每天晚上都准时下班的。”飞鸟也被我的叙述吓到了，小声说。
“那这是怎么回事？我也没有进入到记忆宫殿里。”我说。
我打算问问星，但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要问别人这种事，如果星是个有点糟糕的家伙，他会因此看不起我。有些人就是会这样。我不想让星觉得我能力不足。
“对呀。你是书店啊，而且布置得不也很好吗？灵异……害怕恐惧什么的，我只知道一个医院里的医生会接到这样的客人。”
“为什么不是殡仪馆？”
“啊，殡仪馆产出的一般都是不舍难过。只有活人才能产生情感啊，所以你的不可能是死人。只能说客人有些奇怪吧……”
“既然都是活人了为什么还会奇怪？”我问道，“这就是跟我之前在潜意识里见到的一样。”
飞鸟沉默了一会，说：“我想起来一件事。”
“什么事？”
“就是星也说过这个客人会随着收集者本身改变的。是不是因为这样？”
“呃……那确实啊，我刚也说跟我以前的客人有些类似。”
“对了，你收集什么情感呀？”
“七宗罪。”我说，“你呢？”
“我卖的惆怅比较多些。”飞鸟说到这里，开始邀请我去她店里坐坐，“而且我们明明都在一起开店，五分钟不到就能串门，但像现在这样交流的时间很少诶！我们吃饭都没办法一起吃。”
我们又闲聊了一会。飞鸟说想去四川，因为她听说四川那边的人皮肤都好，水灵，她也很想变得水灵。而我将之前碰到的那一家子讲给她听，并再次用尽我脑海里的恶毒词汇骂他们。飞鸟静静地听完，然后说：“虽然但是，姐妹，让他们去死是不是太恶毒了。”
“但是如果骂他们父母我就觉得是对他们父母的不尊敬。”我说。
“好吧。”飞鸟说，“那你今天……”
一阵脚步声从楼上传来，是阿文。现在是中午十二点，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能中午十二点睁开眼睛就算早起。而早起很显然让她萎靡不振，头发乱糟糟的和眼睛也睁不开。阿文很含糊地跟我和飞鸟打了声招呼，慢慢地走进厨房看有没有饭吃。
我提醒她冰箱里有昨晚剩下的芒果蛋糕。但阿文没有说话，要求她思维活跃起来还是太勉强了。
“还是早起吧，这样晚上饿了怎么办？”我说。
“我点外卖。”
“那也不能一直点啊。外卖不要钱啊。”
“也没有那么饿。”
我不再说话，转而继续跟飞鸟聊天，约定好说这几天就去她店里坐坐，又问她这些天生意怎么样。阿文拿着面包和热水在桌子旁坐下，开始吃饭。
“我过几天要和列表去一趟漫展。最近调一下生物钟。”她说。
“可以啊。”我说，“祝你玩得开心。”
“我待会看看。”阿文说，“你要我带点什么吗？”
我拒绝了。
“有场贩。”
“我蹲通贩得了。”
“那你要我帮忙集邮吗？”
“……没什么兴趣。”我说。
现在的漫展确实要比以前的漫展好得多，但我不能接受现在的漫展，也许是因为我不能接受那些千篇一律的妆容。无论什么样的角色都顶着一张锥子脸，打着卧蚕和厚重的鼻影，还有画出来的夸张的假双眼皮，我无法从这些所谓的化妆技巧上看到任何还原度，能看到的只有一张皮囊和套在上面的衣服。到目前为止我比较喜欢的一位coser是我在商场逛街时碰到的一位小樱。她有些胖，也没有抖音上的那些嘉宾漂亮，但妆画得很淡，很恰到好处，不像其他小孩一样顶着黑色的鼻子，也没有古怪而不合时宜的眼影。当她路过时我的心中有一种感觉，我觉得她就是小樱。
而且我不觉得扩列会给我带来好处。尤其是现在的小孩，居然认为网络上的朋友才是真正的好朋友，反而忽略正处在自己身边的现实。人们总是这样贪得无厌，不懂得满足。因为网络上的朋友什么都做不到，所以接受一点小小的帮助就感激涕零，因为现实当中的朋友什么都可以帮，所以对方犯一点小错就心怀怨怼。我要那些数据做什么？只不过是浪费我的内存而已。
“晚上我做饭多做点，装到饭盒里，你拿回来当夜宵吃吧。”我做了决定，这样说道。
“我点外卖行了。”阿文说。
“做饭多放点菜的事儿。”我说。
我的手机响了。
“我叫人给你拿了个东西。”星说，“她已经到了，就在你的书店门口。”
我又折返回去，果然看见一个女人坐在吧台前，正在抬头看我写在小黑板上的菜单。见我进来，她立马从椅子上站起来，笑着朝我打招呼。
“是苹果老师吧，你好。”她和我轻轻地握了下手，笑容里有些抱歉，“我老板说跟你打过招呼了……？”
“对。”我说。
她坐下来，开始给我讲昨晚我碰见的那名顾客。她的说法和飞鸟差不多，大体意思是每个人接待的顾客都不一样，而我因为以前的经历，接待的客人是状态最难以言喻的一类。她的形容让我想起灵魂摆渡。不过我这里不是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只是一家书店而已。
“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我问道。
“我们没办法提前预知您接到的是什么类型的客人，因为客人的类型也和收集者的情况相关。老板虽然和您聊了一会，但毕竟只有一点点的时间，没办法达到百分百了解您的程度。”女人很客气，用一种非常舒服的语气说道，“所以我们通常会在第一个客人上门后才能搜集到相关数据。”
“数据从哪里来？”我又问道，“不是，你们都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了，我还没说你们就知道我接了第一位客人，那为什么不早说呢？”
“我们负责这片区域，有相关的设备记录最近的数值。因为您刚来，老板就说要格外关注您这一块。所以才第一时间发现您有客人上门的。我们有夜班。”女人仍旧很客气，给出的解释也很合理。
但我仍旧感到不快。
“你们没有提前说。”我说。
如果他们提前说，我就不用被吓个半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