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桨跟着护士一路走进抢救室,又走出来,看着骆枕木沉默地站在墙边,怜悯地看着他,杨桨保持着几分体面,扯出一丝苦笑,“干嘛这样看着我?”
“何必强撑着呢?”骆枕木说完,将杨桨抱在怀里。
少年开始慢慢抽泣,直到泪水沾湿他肩膀上的全部衣衫,才罢休。
其实人长成大人的界限并不明晰,很多人都以为是十八岁。事实是大部分人不是过了十八岁就自动成为一个大人的,他们可能还和昨天没一点区别,一直要到一个真正的契机,少年才有迈向成人的那一天。
而杨桨的契机,可能就是今天。
他失去了从小将他养大的婆婆,从此来路变得恍惚。
这一刻他在这世上的依靠变得具体,只有骆枕木的肩膀。
两个个体的汹涌,翻涌的情绪在彼此交换。
这一刻,他们不止是爱人,也是“兄弟”,他们都失去了亲人。
他们最懂彼此的感受。
医生叫家属过去签字的时候,杨桨的眼睛还红着,但还是一笔一画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签完了之后手都抖了抖。
骆枕木转瞬就握住了他的手,在医生诧异的目光下,牵着他去看婆婆最后一眼。
蜀都这边的传统,寿衣可以在病床上穿,然后人就要被抬去太平间,还要给抬尸体的师傅钱。
骆枕木依着传统带着杨桨走了一次流程。
一直到太平间的门关上的那一瞬间,杨桨才缓过神来,伸出手贴在铁门之上。
铁门是冰凉的,或许是因为里面全是冷气的原因,这种冰凉一直蔓延到杨桨的手掌,甚至心间。
“......”两个人都沉默着,但谁也没离开太平间的门口。
等到同行的师傅催促,他们才跟上。
师傅用方言对他们说着,“人都是要死的,进了这太平间,就断了阳间路了。”
“也别太念想死者,那样人是投不了胎的。”
“再去投胎,就去过好日子了。”
杨桨听明白了,他点点头,然后拉了拉骆枕木的衣摆,“她会过好日子么?”
这句话没头没尾,一点都不像是杨桨会说出来的话。
但杨桨就是这样开口了。
骆枕木一怔,看了看他,说:“二十一世纪了,可不是好日子,怎么都比她们当年好。”
他也跟着杨桨一起胡说。
杨桨想了想,好像确实这样的。
婆婆生于吃饭都吃不饱的时代,如果在二十一世纪重新活一次,那对她来说,确实是好日子。
若人真的有轮回,那一定要让她过上好日子。
至少比现在要好。
杨桨在心里默认着这句话。
理化生考了将近二百六的纯理科生,也在这一瞬间开始迷信起来,觉得一切都会步入轮回,苦了一辈子的婆婆,也会有下一个美好人生。
从太平间回来他们去医院缴最后的费用,这一次杨桨没让骆枕木拿钱。
他那想拿出去却怎么都没用出去的三千块在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
钱交出的时候杨桨长舒一口气,之前最后送走婆婆的钱,是他出的,那他还不算一点用没有。
死亡证明要回户籍地办理,葬礼也要在村里办。
等火化后他们就要一起回村里,一起送婆婆最后一程。
骆枕木全程带着杨桨,去办理一些手续,约火化,选棺材,他其实参与过这些流程,但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这些。并教会了一个少年如何去做这些。
等婆婆变成小小的一个盒子之后,杨桨其实还挺懵的,抱着盒子不知道下一步要怎么做。
他问骆枕木,“我们要回去了吗?”
“是,要送婆婆落叶归根。”
老太太估计也没想过,自己会死在异乡。
但,人总是要落叶归根的。
骆枕木小时候也参加过一些葬礼,蜀都这边的葬礼很少是气氛沉重的,灵堂中大部分人都在打麻将或者是坐在一起聊天。
他在那时的大人口中听到过很多调侃,好像死亡都变成了一件幸福的事儿。
趁着婆婆心情好的时候,骆枕木也去问过,“为什么大家都不畏惧死亡?”
这是尚且年幼,且才失双亲的他想不明白的一个事儿。
婆婆那时只斜睨了他一眼,敷衍地说了一句,“落叶归根是好事”,然后就又把注意力放在了牌桌上。
那一把她好像是杠上花了,骆枕木的记忆中,在那个不知姓名的老人的葬礼上,婆婆赢了很多,也真切地笑了很久。
所以骆枕木想,落叶归根之后就不该难过。
落叶归根是好事。
开车回去的几个小时里,车里什么声音都没有,没有音乐声,没有伪人小说,甚至没有导航的声音。
这条路骆枕木走了数十年,早就烂熟于心了。根本不用听导航。
快走到村里的时候,骆枕木停车了,他下车的时候杨桨跟着下去了。他站在车边,从兜里掏出烟。
杨桨看着骆枕木,欲言又止。
骆枕木知道他想说什么,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说,“让我抽一根吧。”
杨桨神色挣扎了一秒,终归是没说什么话的。
这几天骆枕木都像是一个“合格的大人”,指引着杨桨去做一切,甚至让杨桨忽略了婆婆也是骆枕木的“至亲之人”。
没人失去至亲是不难受的。
骆枕木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走到村口才慢慢爆发出来。
诱因或许是村里一切都太熟悉了,但又早已物是人非。
今天的烟抽起来是苦的,骆枕木抽了两口就不想抽了,就随手丢在地上碾灭,然后对安静站在一旁的杨桨说:“走吧,回去了。”
-
葬礼的头一天晚上,杨桨的父亲从沿海的一个工地回来了。
他回来抱着骨灰盒哭了一夜,像是要把这几年没尽到的孝用眼泪弥补回来。
然后,为期三天的葬礼就开始了。
按理说,乡下的葬礼一般都要办一周,要找阴阳先生算日子,还要大哭几天灵堂。
但杨桨家没这个钱。
于是就用了最简单的葬礼方式。
第一天,亲朋好友全部都来吊唁。
这也是骆枕木第一次知道原来看着如此凶恶的老太太人缘其实还行,以前经常和她“骂战”的老太太竟然也面露出几分伤感。
那天到了夜里,院子里才彻底安静下来。
只有杨桨和骆枕木跪在灵堂前安静地烧纸。
他们这边的习俗,开灵的时候,香火是不能断的,不然人是走不到黄泉的。
于是两人就这样烧了一晚上。
等到了第二天,一切照旧,只是晚上多了一个环节,杨桨抱着婆婆的骨灰盒走了出去,一直往前走,身后跟着的人就在田埂上点蜡烛。
这一路,都不能回头。
而最后一天,人就要入土为安了。
乡下是没有墓地这个说法的,都是风水先生看看地里有没有合适的位置,然后选定了就开土建坟。
婆婆的坟就在自家的地里,以前她在那儿种粮食养活了一家人,春秋的时候还经常去那边的田埂坐着,一坐就是一下午,她说的是那是为了防止鸟儿偷吃粮食。
现在好了,她可以一直守着那方土地了。
最后一捧土盖上的时候,杨桨又哭了:
冗长而复杂的流程走完了,婆婆以后就在这方土地里长眠。
以后这世上也没有这样一个老太太。
骆枕木把杨桨按在他的肩膀上,小心提醒,“最后一次哭了。”
“以后别哭了,都过去了——”
杨桨没说话,安静地流着眼泪。
暮色炊烟四起,村里一切恢复如常。
杨桨他爸也在葬礼结束之后就回了工地,临行时给杨桨留了三万块钱。
“好好去读大学,过年见。”
不善言辞的男人就留了这么一句话,然后就又匆匆走了。
杨桨要在村里呆完头七才能离开,骆枕木没催他,只是在某天半夜突然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去。
杨桨就静静地看着骆枕木的动作,一句话没说。
等到骆枕木提着包走到院子里的时候,他才说了一句,“你就走了?”
“嗯。”
“怎么那么着急。”
“留着也没什么意义。”骆枕木耸耸肩,“车行一堆事儿呢。”
他不像是杨桨还有一个悠长的暑假可以慢慢去处理这些事儿。
骆枕木还有自己的事业等他回去。
杨桨没有挽留的理由,只是问:“我到时候自己回去?”
骆枕木愣了愣,然后从包里掏出一根烟,咬在嘴里没有点燃,“回来做什么啊?你开学直接去报道吧,懒得折腾。”
杨桨一瞬间就听出了骆枕木话里的疏离,他有些不可置信地问:“我不回去?”
骆枕木点头,“懒得折腾。”
“那我们?!”杨桨话还没出口,就被骆枕木打断,“没有我们了——”
他这句话说出口,杨桨愣在了原地,张着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这个时候好像说什么都不合适。
可是明明,之前那么多事儿,骆枕木都没说过“没有我们”这种话。
他看着骆枕木的神色,不似作假,顿时就慌了神,“骆枕木......”
骆枕木这时已经拉开了车门,脑子里还在想:婆婆死了多好啊,再也没人用伦理道德那一套压着他,也再也不会有人对他的感情指手画脚。
死了才好呢,死了他才能和杨桨光明正大的相爱。
但......死人的话实在是太重了。
压得骆枕木喘不过气,想到那天在医院,婆婆最后说出的那句话,骆枕木就只有一个想法:“这都什么事儿啊?”
其余的,什么都不想。
他拉开车门,准备上车的时候,杨桨死死瞪着他,“骆枕木你不要走!”
骆枕木笑了笑,“你乖点。”
“你不要走好不好?!我求你了,你不要走!”杨桨就差用手去扒拉车门了,但仅存的理智不让他这样做,于是他站在原地,浑身不受控的战栗着。
骆枕木没再说话。
一个二个都说“求他”,仿佛他是天上的神仙,凡是求他,事情就一定会解决掉。
发动机点火的那一霎,骆枕木的心也跟着跳了一下,他用余光看了看站在车外红着眼的杨桨,抿了抿唇,没说什么。
等车子开始起步的时候,杨桨还在喃喃,手扒拉着车窗:“我恨死你了骆枕木!”
“我真的恨死你了!”
骆枕木无所谓地眨眨眼:恨就恨吧。
他又不是神仙,完成不了每个人的愿望。
杨桨的愿望和婆婆的愿望,骆枕木难以抉择。
迫使他做出选择的原因,大抵是:死人的话实在是太重了。
不这样做,骆枕木一辈子都会深陷在那个梦魇之中。
最后一次,最后一件事。
骆枕木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是他最后一次报恩。
就当是为了看看,婆婆说的那句,“他该有更好的人生”,是不是真话。
再没下次。
我回来更新了。
租好了房子,找好了工作,我也是在陌生的地方安定下来了。
以后好好更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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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 4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