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预约好的几位吗？”老苏擦了擦手从后厨出来，迎接前来的三人，伸手示意二楼的包间，“各位楼上请。”
“谢谢，我们自己上去就好。”程骋冲老板露齿一笑，蹦跶着踏上楼梯。
“好多人都在宣传这家店！”他不忘向身后的两人介绍，“而且还是玩家开的，真是太难得了。”
“注意台阶。”何铭瑄出声提醒。
“知道啦知道啦！”
谢落跟着踏上简易的木质台阶，在吱呀不停的木板声中来到二楼。
这里的包间并不是很多，但是装修却和外部简陋的店面完全不同。雪白色的墙面一尘不染，甚至连一道剐蹭的鞋印都没有。每扇大门都是紧紧关闭的，看上去保密性十足。
除了……一扇靠近马路的房间？
他不经意朝那个方向投去一瞥，一道熟悉的人影从门缝间一闪而过。
“落落，这里！你在看什么呢？”
“没、没什么。”他一晃回神，再看过去时，什么异常都没有。
“你要是觉得不舒服就跟我说，我们可以提前回去。”程骋小声对他说道。
“好。”他故作自然地回应。
实际上他并不知道自己能否从容应对一众同事，但他不想让程骋的好心白费，或是扫大家的兴，只好硬着头皮进入包间。
此时里面已经坐了满满数十人，一口占据大半张桌子的锅摆在正中央。锅的边沿雕刻一只盘踞的金龙，内部沸腾的汤底时不时冒出几颗红艳泛着油光的泡泡。这些泡泡在水面炸开，带动几块成熟的鲜肉浮起又沉下，融回不知放了多少菜品的容器内。围绕在火锅四周的则是他从未见过的食材，颜色各异形状也尽不同。
“来，落落你先坐里面，我坐你边上。”程骋半推着谢落坐到最里面的位置，自己则和何铭瑄紧贴着坐在一起。
这里离正中间的火锅最远，被两面墙紧紧包裹在一起，看起来闭塞极了。
真好，这样就不会有人打扰他。
“不好意思呀，我们找门花了点时间。你们也知道，那该死的门是真的麻烦。”程骋说着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半杯酒，举杯朝众人示意，“这个酒可是桃花源最近特别流行的品种，我先自罚一杯。”
“好好好！”
“正好大家难得都没有工作，一起聚一聚！”
谢落眼看众人说着说着举起酒杯站起来，愣了半晌不知道他们忽然间要做什么，直到被程骋抬了下手臂才后知后觉地跟着站起。
“祝大家工作顺利！”程骋说完一口饮尽。
“工作顺利……”
其余的人纷纷附和，谢落无声的祝福自然被埋没在其中。
就连不怎么了解桃花源信息的他都知道这款最近莫名风靡起来的酒。
似乎是叫……
落英？
和一般的酒不同，这款酒与其说是酒，不如说是特调的酒精饮料。
它最初呈现出淡淡的粉色，在阳光的照射下，隐约可以看见其中飘荡的花瓣。花瓣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溢散开，自尾部拖出一道长长的红痕，最终完全融化在酒液之中，彻底染红整杯酒。
除了艺术品般的外貌，其中的味道也是循序渐进的。
第一口入口，有浅浅的甜味留在口腔之中，尝起来像是普通的甜品。等到酒液在口中完全散开时，又会尝到独属于酒的苦涩味。再喝第二口时，甜味与残留的苦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更加诱人的味道，刺激沉寂已久的味蕾。
这种酒很容易让人觉得它温和不刺激，一不小心喝下去好几口。等喝酒的人反应过来酒液所剩无几的时候，也许早就醉得不省人事了。
谢落本就是以空腹的状态过来的，又羞于伸手触及远处的食物，饿到不行只好打量起这个离他最近的饮品。
结果浅尝一口后竟然也觉得这酒回味无穷，便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在他独自形成的隔绝屏障外，其余十二个人聊得正欢。
“道尔夫，好久不见你的肌肉又结实不少啊！”程骋夹了块肉，对前方一个满脸络腮胡子扎着脏辫的人说道。
程骋属于格外会打扮自己的男性，总是穿得个性十足。本来长得就鲜肉似的嫩，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和一张能说会道的嘴更让他在NPC间吃得很开，总有人请他帮忙搭配衣服改变造型。
道尔夫也是其中之一，那一头脏辫甚至还是程骋亲自设计的。
“是吗，我最近又完成了一个副本，交接的间隙里一直在健身。”道尔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腼腆的样子减弱不少第一眼看过去带来的攻击性。
“那真不错，来我们互相敬一杯！”
道尔夫立刻举起杯子和程骋互相敬了一杯：“我哪有你厉害，你这都是第三次完成副本了吧。”
“哪有哪有，只是运气好。”程骋腼腆一笑。
八面玲珑的性格确实让他总有既能规避规则又能提示玩家的方法，因而他在工作方面几乎没有压力，足以腾出很多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他本人对职位基本没有什么兴趣，总是在评级时把升职的机会留给他人。种种原因让他更加受欢迎，几乎没有人不会喜欢他。
“咳。”一直没插话的何铭瑄突然捂嘴咳嗽了一下，明明低头看着碗里嘴上却对程骋说道，“你赶紧多吃点。”
“呵，有人吃醋了呢！”
“哈哈哈是谁我不说……”
几个NPC立刻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起哄。
程骋倒是一点都不介意，一边说着“什么对象啊”一边夹了块煮硬的毛肚丢进何铭瑄的碗里，嬉笑着说道：“你也多吃点。”
大伙瞬间被逗笑，饭桌间充满了快乐的氛围。
除了一个永远融不进来的旁人。
谢落一不小心喝多了，只感觉空空如也的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在烧，灼得他胃生疼。
平日里不注意饮食的他在此刻遭到报应，想吃点什么却对前方食物提不起分毫兴趣，只好象征性地夹了一块不知是什么品种的红白色肉到自己的盘子中，假装自己吃了很多。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回想起刚刚一路走过来时，大街上形形色色的玩家。
比如说进门前看到一个带着墨镜的玩家神神叨叨地向外乱跑，有几个新手玩家被这里高得离谱的物价震慑住，又有一批玩家成群结队地过来购买装备。
这一切似乎都比小空间内人们的口水交换，还有嘈杂不断的环境有趣。
思绪飘着飘着，他又想到某个在副本里鹤立鸡群的玩家。
他的副本开启过一百多次，他不是没见过有能力的玩家，但那些加起来都没叶沉舟一个人更让他震撼。
那家伙说自己从小被虐待抛弃，究竟是真的还是为了博取同情胡编乱造的？
那只眼睛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可以在那么高的楼上如履平地？
这个时候又会在什么地方，是挣扎着赚钱买吃的，还是因为赚太多而盲目挥霍呢？
思索到最后，谢落忽然觉得这人最好是被大街上的混混逮住，被揍得屁滚尿流满地找牙，否则怎么能够弥补他即将受到的惩罚。
当然，随意对他动手动脚也在各种原因中占据了一个非常小的位置。
想到这里，他不经意勾起嘴角，终于宠幸碗里那根可怜巴巴的菜叶，让它成为近期以来吃下口的第一个正经食物。
咸味在口腔内散开，冰冷的口感让他尝不出一丝好吃的味道，也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会如此钟爱这些东西。
他莫名觉得现在的自己很像副本中跳楼的学生。
在无数次副本经历中，并不是没有玩家发现那个被孤立的NPC。
但是他们都被黑化发狂的学生轻易吓跑，亦或者觉得自己无力解决问题，直接规避了它。
只有叶沉舟。
只有这一个人，把深陷死亡循环的NPC拉了出来，甚至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
谢落略感无趣地用筷子尖戳了戳碗里不小心夹上来的花椒，这几粒花椒沾上红油的样子倒是有些像那家伙脸上不太正常的眼睛。
实际上，叶沉舟当时完全不必那么做。
讽刺的是按照常理来说，解决彩蛋的方法只有最极端的两种。
一种是把提出问题的人，也就是跳楼的学生解决，另一种则是把间接造成问题的人，也就是边上的同学、老师，乃至整间教室解决。
只不过是一个低级副本而已，就连打扰NPC都会招惹到boss，不到万不得已，谁敢动手杀死他们呢？
因此几乎没有玩家完成这个只需要一次就可以完全封闭的彩蛋，毕竟不是每个玩家都有勇气直面NPC，很多人在进门的第一时间就只想着逃跑。当他们找不到目标再回过头来到这里时，也无法找寻已经消失的彩蛋。
至于叶沉舟凭什么可以用第三种方法做到……
他不知道到底是那跳楼的NPC被感化了，还是自己内心某个相似的地方被触动。他总觉得那个站在窗边不断跃下、反复沉溺于过去的人，是曾经的他，但又好像不是。
所以在看到那人自.杀式不顾一切的鲁莽行为时，他心软了。
为什么一定要按照副本规定的那样呢？
区区规则……
将无辜之人从死亡的边缘救回，不是更皆大欢喜吗？
他才是副本的管理者，他偏要算叶沉舟完成任务。
最终踩着规则的边缘，受罚管理彩蛋的NPC终于解脱，而自己也顺理成章地延迟副本时间。
他不知道那位可怜的同事究竟犯了什么错才被流放到这里，只是隐约听说对方刚刚开始工作，业务很不熟练。
不过他同样半斤八两，哪怕做了这么久的boss，也没好到哪去……
等等，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当NPC的？
心脏猛地一悸，全身忽然一阵发凉。
玩家是从异世界过来的，那么他呢？
他从何而来，又为什么要乖乖听话地工作？
不对，为什么周围一点杂音都没有……
谢落奇怪地抬起头，正对上一个个怪异的目光。
这些人只是单纯地看着他，但在此刻却如同雪上加霜，令他握住筷子的手不住颤抖。
在他的眼中，所有视线都带着浓重的恶意，就像在评估一件商品价值多少，能否卖出个好价钱……
哪怕他明知这都是他的错觉。
可他们为什么要看向这里？
是他一直没有说话被人讨厌了吗？
他为什么要走神那么久，偏偏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怎……”轻启嘴唇，谢落试图开口解释，不料这反而让他更加紧张，一时激动居然直接将碗筷打翻在地。
“砰！”
清脆的响声隔绝了他和周围的一切，筷子向远处滚去的声音和他咚咚直跳的心跳声重合在一起。明明没有夹多少食物，但是飞出的食物偏偏落在暴露在外的大腿之上，带来油腻粘黏的触感。
包间内死一般的沉寂。
这些人会怎么想他？
连饭都不会吃的废人、没有礼貌的新人……
还是连和人正常交流都做不到的不合群怪胎。
谢落没敢动身收拾自己，也不敢捡起地上散落的碗筷。他的大脑一片混沌，像是任务太多处理不过来的老式计算机，即将超载到爆炸。
正常人应该做什么？
胃里刚喝下的酒又开始作怪，整个肚子不断扭曲，带来极致的痛苦。
他或许还是不喜欢社交场合，比起这里，他更想钻进一个没有任何人的地方……
一个独属于自己的、无人打扰的安全地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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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