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卷着初冬的寒意,刮过京城西郊那条坑洼不平的土路。
路尽头,孤零零杵着一间破败的小酒馆,歪斜的招牌上,“老孙头酒肆”几个字都快被风雨磨没了。
窗户纸破了好几个洞,昏黄的油灯光从里面漏出来。
这里离城远,又偏,除了几个实在没地儿去的苦力车夫,鲜有人来。
几张破桌子歪歪扭扭,只有角落里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个人。
姜九歌。
她没要酒,只要了一碗最便宜的热汤面,正低头慢慢吃着,筷子搅动着碗里清汤寡水的面条。
她换了一身更不起眼的灰布棉袄,头发用布巾包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藏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一丝刚处理完腿上箭伤的隐忍痛楚。
皇城一夜惊魂,小腿外侧的伤口虽然草草包扎止血,但每一次挪动都像有针在扎。
面还没吃完一半,酒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被人从外面不轻不重地推开了。
一股更强的冷风灌了进来,吹得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晃,墙上的人影也跟着张牙舞爪。
姜九歌的筷子顿住了。
她没有立刻抬头,但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她放在桌下的手,悄无声息地按住了藏在腿侧短袄里的匕首柄。
脚步声沉稳有力,一步一步,踏在坑洼的泥土地上,径直朝着她这个角落走来。
最终,脚步声停在了她的桌旁。
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完全笼罩了她和那张破桌子。
姜九歌终于缓缓抬起头。
昏黄的灯光下,楚行之就站在那里。
他没穿那身标志性的玄甲或朝服,只着一身深青色棉布劲装,外罩一件挡风的半旧披风。
但那股子战场上淬炼出的冷硬气质,还有此刻眼中锐利如鹰隼、仿佛洞穿一切的目光,让他即使穿着布衣,也如同出鞘的利刃,锋芒毕露。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像冰冷的寒潭,死死锁在姜九歌身上。
“姜姑娘。”楚行之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结了冰的石头砸在寂静的酒馆里,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重量,“真巧。或者说……不巧。”
他拉过姜九歌对面那张吱呀作响的长凳,自顾自地坐了下来。
“跑得挺快。”楚行之的目光扫过姜九歌略显苍白的脸,最后落在她刻意放平在桌下、但姿势略显僵硬的腿上,语气平淡,却带着刺骨的寒意,“皇城大内,紫宸阁顶楼。姜姑娘好大的胆子,好俊的身手。只可惜,还是留了点东西下来。”
他一边说,一边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摸出一个用纸包着的东西,轻轻放在油腻的桌面上。
里面是一根乌黑的长发丝。
在昏暗的灯光下,几乎看不清。
姜九歌的心猛地一沉,瞳孔骤然收缩。
皇城脱身时太过惊险混乱,她根本无暇顾及这些细节。
“擅闯宫禁,窥探皇家秘阁,”楚行之的声音陡然转厉,直刺姜九歌,“是诛九族的死罪!姜九歌,你到底想干什么?是谁指使你来的?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他的身体微微前倾,那股战场上带来的凛冽杀气再无掩饰的压迫过来。
酒馆里仅有的两个醉醺醺的苦力似乎也感觉到了这角落不寻常的紧张气氛,偷偷瞥了一眼,被楚行之一个冰冷的眼风扫过,吓得赶紧缩回头,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面对这致命的指控和逼人的气势,姜九歌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
但那双清亮的眼睛里,却猛地燃起两簇火焰,不是恐惧,是压抑了十年、刻骨铭心的仇恨和孤注一掷的愤怒。
她没被他的气势压垮,反而猛地挺直了脊背,毫不畏惧地迎上楚行之冰冷审视的目光,声音因为激动和恨意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
“死罪?诛九族?呵……”她发出一声充满嘲讽的冷笑,“我姜九歌的九族,十年前就被人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了!只剩下我一个!这命,早就不是我的了!”
楚行之眉头一蹙。
姜九歌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时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血泪的控诉,如同利箭般射向楚行之:
“楚将军!收起你这副道貌岸然、替皇家看家护院的嘴脸!我闯宫禁,不为钱财,不为权势,只为追查十年前害死我双亲的血海深仇!只为找出那把火背后的黑手!”
她身体微微前倾,死死钉在楚行之脸上,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我倒要问问你!问问你们楚家!当年构陷赤焰军,害死林啸天将军和数万忠魂的旧案里,你们楚家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我爹娘姜远山、林婉,是不是因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真相,才被你们楚家……杀人灭口?!”
“赤焰军旧案?!”楚行之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甚至带着一丝震惊。
这个名字,这个被父亲讳莫如深、被皇帝盖棺定论、却又被柳文渊暗中觊觎的旧案,此刻从这个神秘女刺客口中如此清晰地、带着血泪控诉地喊出来。
他放在桌上的手猛地攥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死死盯着姜九歌那双燃烧着仇恨火焰的眼睛,试图从中分辨真假。
“你胡说什么!赤焰旧案早已了结!与我楚家何干?!休要血口喷人!”他的声音低沉压抑,带着被冒犯的怒火。
“血口喷人?”姜九歌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猛地站起身,凳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摩擦声。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楚行之,眼神充满了鄙夷和愤怒:
“了结?是你们用无数冤魂的血和掩盖真相的谎言‘了结’的吧!楚行之!你问问你自己的心!问问你们楚家那高高在上的镇北侯!当年那些所谓的‘铁证’,是怎么来的?!是谁递的刀子?!又是谁踩着赤焰军数万忠魂的尸骨,爬到了今天的位置?!”
她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直刺楚家最隐秘、最不愿触碰的角落。
楚行之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你放肆!”楚行之也猛地站了起来,高大的身躯带着强大的压迫感,他眼中怒火翻腾,几乎要喷薄而出,“我楚家世代忠良,戍守边关,保家卫国,岂容你一个来历不明、行刺官员、擅闯宫禁的江湖刺客在此污蔑构陷?!”
“忠良?保家卫国?”姜九歌毫不退缩,反而逼近一步,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尖锐,“好一个‘忠良’!好一个‘保家卫国’!楚行之,你告诉我!你手上那把‘定远’将军的宝刀,砍过多少北狄蛮子的头颅?又沾过多少无辜大夏忠魂的鲜血?!你们楚家满门的荣耀,是不是就建立在赤焰军的累累白骨之上?!”
“住口!”楚行之怒喝一声,右手猛地拍在桌上。“砰!”一声巨响。
那张本就破旧的木桌应声碎裂。
碗碟、面汤、酒壶稀里哗啦摔了一地,汤水四溅。
巨大的声响吓得角落里那两个苦力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逃出了酒馆。
碎片和汤水溅到了两人身上,谁也没动。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喘息声和剑拔弩张的冰冷杀意。
楚行之胸膛剧烈起伏,额角青筋跳动,他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姜九歌。
他从未被人如此当面、如此尖锐地质疑过家族,质疑过他所坚守的信念。
姜九歌也喘着气,胸口起伏,小腿的伤口因为刚才激烈的动作而传来钻心的疼痛,但她硬是咬着牙,半步不退。
“怎么?被戳到痛处了?楚大将军?”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充满讽刺的弧度,“还是说,你这位‘忠勇体国’的将军,其实也根本不知道你那个好父亲、好家族,当年在背地里干过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眼神重新变得冰冷锐利。
“姜九歌,”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警告和深沉的探究,“无论你听到什么,查到什么,你今日所言,已犯下滔天大罪!擅闯宫禁在前,污蔑朝廷重臣、构陷忠良在后,条条都是死罪!念在你曾于京郊救过百姓……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说出你背后之人,交出你从紫宸阁拿走的东西,或许……还能留你一命。”
“留我一命?”姜九歌像是听到了最可笑的笑话,她冷冷地看着楚行之,眼神里充满了决绝和鄙夷,“收起你那套假仁假义!我姜九歌的命,只用来做一件事——报仇!用仇人的血,祭奠我爹娘,祭奠赤焰军枉死的英魂!至于你……”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楚行之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一字一句,如同诅咒:
“楚行之,你最好祈祷,你楚家真的清清白白!否则,总有一天,我会亲手用这把匕首,”她猛地抽出藏在腿侧的匕首,寒光在昏暗中一闪,“剖开你们楚家那层光鲜亮丽的皮,看看底下到底流着多肮脏的血!”
话音落下,她不再看楚行之铁青的脸色,猛地转身,拖着受伤的腿,却以惊人的速度,撞开酒馆那扇破门,决绝地冲进了外面浓重的夜色和寒风之中,身影瞬间被黑暗吞没。
楚行之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去追。
脚下是碎裂的桌板和狼藉的汤水。
空气中还残留着那女子身上清冷的药草气息和她话语中浓烈的恨意。
他低头,看着地上那根孤零零的、属于姜九歌的乌黑长发。
他缓缓弯腰,捡起了地上那根发丝,攥在手心。
寒风从破开的门口灌入,吹得油灯的火苗几欲熄灭。
黑暗,似乎更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