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带着寒意,吹过镇北侯府森严的院落。
书房里,烛火跳动。
楚行之站在父亲楚怀山的书案前,脸色铁青。
他脑子里反复响着白天姜九歌那句“楚家沾血”的指控。
“赤焰军旧案,”楚行之的声音绷得死紧,眼睛死死盯着父亲的脸,“楚家,到底在里面干了什么?!”
楚怀山正提笔写着什么,闻声手猛地一抖,一滴墨汁掉在刚写好的字上,洇开一团黑。
他猛地抬起头,看清儿子手里的东西和那副质问的神情,脸色瞬间变了。
“放肆!”楚怀山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震得笔架上的笔乱晃,声音又急又厉,“竖子!谁给你的胆子敢这么跟老子说话?!赤焰军那是陛下钦定的铁案!板上钉钉的铁案!轮得到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江湖女子胡言乱语?她那是挑拨!是包藏祸心!你信她的?!”
他吼得很大声,胸膛起伏,手指着楚行之的鼻子,唾沫星子都快喷出来。
但楚行之看得清清楚楚。
就在父亲拍桌子站起来,眼神和他对上的一刹那,那双平时威严沉静的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慌乱。
虽然只有一瞬,快得像被风吹灭的烛火,但楚行之抓到了。
那丝慌乱,比姜九歌所有的指控加起来,都更有力地砸在他心上。
爹在心虚。
楚行之没再说话。
他死死盯着父亲那张因愤怒而涨红、却又极力掩饰着什么的脸,看了几秒钟。
然后,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出了书房门。
“砰!”门被他用力带上,震得门框嗡嗡响。
楚怀山看着儿子摔门而去的背影,脸上的怒容一点点褪下去,只剩下疲惫和更深的不安。
他慢慢坐回椅子里,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他看了一眼桌上那几根刺眼的头发丝,又迅速移开目光,像是怕被烫到。
楚行之没有回自己院子。
他在侯府巨大的阴影里穿行。
脑子里现在乱糟糟的。
他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自己亲眼看到的答案。
他避开巡夜的家丁护卫,七拐八绕,走到侯府最深处一处偏僻的院落。
院门上挂着一把沉重的大铜锁,锁上落满了灰。
这里是侯府禁地,“藏锋阁”。
除了父亲和他,没人能进。据说里面放着楚家历代先祖的遗物和一些重要的家族文书。
楚行之摸出随身携带的一根细长特制的铁签——这是军中开锁探路的小玩意儿。
他凑近锁眼,屏住呼吸,手指极稳地拨弄着里面的机括。
咔哒、咔哒……几声细微的轻响后,那把看起来牢不可破的大铜锁,被他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他轻轻推开厚重的木门,一股陈年灰尘和樟木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里面没点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楚行之摸出火折子吹亮,微弱的光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阁里空间很大,堆放着不少蒙尘的箱笼和架子。
他的目标很明确。
径直走到最里面靠墙的一个巨大紫檀木立柜前。这柜子他小时候好奇想打开看过,被父亲严厉喝止过。
他记得柜子最底下,有个不起眼的暗格。
楚行之蹲下身,手指在柜子底部内侧摸索着。很快,他摸到一个极其微小的凸起。他用力一按。
“嗒。”
一声轻响,一块巴掌大小的木板弹开,露出一个浅浅的暗格。
暗格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封叠放整齐的信笺。
信纸已经泛黄发脆,边缘有些破损。
楚行之的心跳得厉害。他拿起最上面一封,就着火折子的光,展开。
信上的字迹,他认得!
是当朝丞相柳文渊的亲笔!
内容很短,却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楚行之的眼睛:
“军械账目已篡改,楚兄只需‘如实’上报赤焰军库亏空。事成,北境三镇军需调度,尽归兄手。柳文渊手书。”
楚行之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他又飞快拿起下面一封。
是父亲的回信,字迹刚硬,带着楚怀山一贯的风格:
“吾奉皇命督查,自当秉公。然林啸天刚烈,恐生变数,宜早除。楚怀山。”
“秉公…早除…”
楚行之捏着信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起。
火折子的光在他脸上跳跃,映出他惨白的脸色和那双因震惊、愤怒、还有被欺骗的痛楚而瞪得滚圆的眼睛。
柳文渊要父亲篡改账目,构陷赤焰军亏空军械!
父亲答应了!不仅答应了,还担心赤焰军主将林啸天会坏事,建议“早除”!
“早除”?!什么意思?是罢官?下狱?还是…杀?!
铁证如山。
姜九歌没有污蔑!
楚家,他心目中世代忠良、保家卫国的楚家,他父亲,他敬仰崇拜的父亲楚怀山……真的参与了那场肮脏的构陷…手上,真的沾了赤焰军的血。
沾了忠良的血!
巨大的冲击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他猛地扶住冰冷的紫檀木柜,才没让自己倒下去。
他死死攥着那两封泛黄的信纸,仿佛要将其捏碎。
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胸腔里翻涌着说不清是愤怒、是恶心、还是绝望的情绪。
原来如此。
原来姜九歌那刻骨的恨意,那不顾一切的疯狂,都源于此。
他楚家,真的是她血海深仇的元凶之一。
楚行之猛地将信纸塞回暗格,手忙脚乱地合上木板,恢复原状。
他踉跄着站起来,熄灭火折子,跌跌撞撞地冲出藏锋阁。
冰冷的夜风吹在他脸上,却吹不散心头的寒冰和滔天的巨浪。
他站在漆黑的院子里,看着父亲书房方向依旧亮着的灯火,只觉得那光亮刺眼无比,充满了讽刺。
真相终于撕开了楚家光鲜亮丽的外衣,露出了底下腐烂流脓的疮疤。
而他,楚行之,这个被家族荣耀喂养长大的“定远将军”,此刻就站在疮疤之上,满身腥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