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月昭跟二狗一起逃到了魔域中。
这还只是其中的一个缘由,另一个缘由是,某日月昭做了个梦,梦中有一团白茫茫的雾,与她说自己是天道,可以预知未来。
月昭问:“那你可知,明日师父会给我做什么好吃的?”
天道沉默了,他存在于这世上千百年,遇到过有人问姻缘、命途、财运的,却无人问他明日会吃些什么。
月昭见他不答,便以为他是不知,不屑道:“你连这个都不知,还唬我说可以预知未来?”
时间紧迫,天道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只自顾自说着:“你未来的夫君是这世上最厉害的魔,你与他在一起会过得非常幸福。”
虽然月昭人咸鱼,但脑子转得快。
月昭问面前这自称天道的白雾:“为何要告诉我,且我过得幸福对你有何好处?”
天道愣住了,不是有人与他说,这小丫头是个傻子,修行如此多年,却也只是筑基水平,可这脑子为何转得这么快?
见这白雾不说话,月昭又道:“我总不能凭空相信你吧。”
天道以为三两句下去便能将这小姑娘哄得服帖,谁知她竟如此伶牙俐齿、能言善辩。
这是天道唯一一次能够见到她的机会,他绞尽脑汁设想了许多个月昭会问的问题,却没想到她会这般说,这个问题的答案他还没想到。
可眼见着自己的身体正在逐渐消散,时间快到了。
天道才急急脱口而出:“你此生必须嫁给这世上最厉害的魔,他很爱你会待你很好,你会过得很幸福,若是不与他成亲,他会发疯,让这世界血流漂杵,届时尸骸遍地,就连你最爱之人亦会死去!”
“接下来今日你会生病,明日你的师父会给你炖山药排骨汤,后日是鲫鱼汤,大后日是……”
天道将接下来一连七日的食谱都说了出来。
这话说完,天道消散,月昭骤然从梦中惊醒,弹射坐起,她额间都是冷汗,重重咳了几声后,嗓子痛到像吃了刀片,她意识到自己真的生病了。
看着屋外的瓢泼大雪,月昭端起碗,喝着碗中的山药排骨汤,一连几日都吃上了天道口中的食谱后,月昭终于意识到了,那所谓天道的白雾,说的可能是真的。
她未来的夫君是这世上最厉害的魔,她必须嫁给他,才能拯救世界,才能拯救师父和二狗的性命。
没有两日,天赋异禀的师弟入魔,月昭跟着师弟跑了。
这便是其中的第二个原因。
其实二狗,不对,裴子寂也并不爱她,若是他爱她,就应当大大方方放她走,何至于软禁她一年,今日她又落得这般狼狈。
月昭觉得,她这个脑子一根筋的师弟,固执得要死,好聚好散四个字如何写都不知道。
回忆结束,月昭深觉如今的处境亦有自己的原因,听信了那所谓天道的话。
月昭不知自己跑了多久,她喘着气,喉中被粗粝的刮得疼痛不已,可她不能在这里停下来。
她跑啊跑,终于穿过这片挠人的魔草,在这路的尽头终于能看见魔域与人间的边界,她的眼眶热热的,泪都要流出来了,时至今日,她终于能够逃出魔域了。
当初来之时,她拉着浑身是伤的师弟的手,在这林子里战战兢兢躲了好几日,才敢出去。
如今逃出去,师弟派人追了她一路,她东躲西藏,被这野草划得遍体鳞伤才终于见到希望。
月昭清秀的小脸黑漆漆的,藕粉衣裙也多是污浊,她流出来的泪随着风干涸成脸颊上的泪痕,成了漆黑小脸上两道光彩的小道,模样有些滑稽。
月昭再也来不及顾虑这些了。
她爬上魔域的城墙,立于城墙之上,风灌入她的衣袍,叫她浑身的伤口刺拉拉的痛。
漫天血色与残烬,魔域的焦土满目疮痍,猩红遍地,溅起细碎的火星,这其中许许多多的部落都是她陪二狗打下来的。
脚下这片林子中梭着形容古怪的魔侍正往她这个方向赶来。
月昭张开双手,闭上了眼,风好自由,也好舒服,她厌倦了日日在魔宫吃不好睡不好的日子。
月昭转头看向一处山洞,那是她与二狗逃到魔域后,曾藏身过的地方,如今那处正立着个少年。
少年身披暗紫色的鳞甲,其上裂痕密布,凝结着漆然的血,他肩颈线条与俊美的面容一般冷硬,正压低眉眼,悄无声息看着月昭。
月昭与二狗太熟了,就算二狗面无表情也能从他脸上看出些怒意来,可是那又如何,她要走了。
月昭朝着二狗露出一个灿然的笑容,用口型与他说:“二狗,再见。”
魔域城墙是冰冷的石头堆起而成的,城墙之下,堆满尸骨,城墙之上,散落着碎石和枯萎的甘草。
少女纵身一跃,藕粉罗裙在狂风中骤然绽放,如绽开的光点急速消散,只剩下垂垂暮色。
*
魔域中的魔侍们尚在城墙之下,见魔尊夫人一跃而下,不由得停住了脚步,纷纷朝着魔尊的方向看去。
其中一个魔侍战兢问道:“魔尊大人,我……我们还追吗?”
在魔宫中待过一段时日的魔都知晓,魔尊究竟有多喜欢夫人,如今夫人跑了,魔尊如何会不生气。
裴子寂并未回答他的话,只仰头看着少女消失之处,他藏于身后的另一只手中还捏着几朵花,他在回来的路上小心翼翼呵护着手中这五颜六色的花,就像是呵护着鲜活明媚的少女。
可魔域本就不适合这样花生长,纵然他百般呵护,如今在他手中亦有枯萎的趋势。
师姐喜欢这些花草,还曾亲手去种,师姐曾说,要让这魔宫成为五彩斑斓的花园。
可在魔域中,任何花草都种不出来,只会枯萎。
就连他这如兔子跳脱,如花般艳泽的师姐,在魔宫中亦快要枯萎了。
裴子寂早就厌恶了这样日日征战的生活,他想着,这次回来就与师姐去人间住,师姐想住多久都可以。
可还不待他归来,师姐就先跑了。
师姐如花一般娇生惯养,无法适应魔宫里让人枯萎的生活,她宁愿浑身是伤,宁愿衣裙破烂,小脸漆黑,亦要不顾一切地离开他。
裴子寂手中微微用力,掐碎了那艳泽芬芳的花,他看着少女离开的方向,沉声道:“不必。”
*
月昭是屁股着地摔到人间的。
她睁开眼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头顶的天空悠悠蓝,空气中散着些泥土的气味,眼前还有一条在自己跟前摇尾巴的大黄狗,正咧着个嘴,朝着自己嘎嘎乐。
少女的裙襟脏兮兮的,撑着地面的双手,指缝间都是黢黄的泥土,大黄狗悄靠近,照着她这张被折磨得漆黑的小脸就是一顿乱舔,糊了月昭一脸口水,月昭只得抓住大黄狗的两只耳朵,这才迫使它停止了这一番“自来熟”的行径。
一人一狗对视着,大黄狗咧着嘴,月昭一脸无奈。
看着这狗,月昭不禁想到了一个人,于是她骂道。
“死二狗。”
从魔域城墙上一跃而下之时有多威风凛凛,如今就有多狼狈。
魔域为了防止他人屠戮,出口设计得比较随机,比如现在,月昭摔到了田里。
险些给她的屁股摔成四瓣边,她揉了揉屁股,扶着一旁摆得跟游蛇似的大黄狗,站了起来,顺便将指缝中的泥土擦在它身上。
好的,手干净了。
月昭站起来,看见不远处有个犁地的老伯正眯着眼睛往这边看。
她顺着老伯的目光回头,发现自己将他犁好的地一屁股坐平了。
人心虚的时候就会很心虚。
月昭缓缓转头,迎着老伯的目光,不觉冷汗涔涔后背湿润,颇有当年二狗帮自己做任务被师父发现那阵仗。
只见老伯举起手中的锄头,不顾累得气喘吁吁,朝她……旁边的大黄狗劈了过去。
一时间大黄狗被追着在地里乱窜,一顿冲天的嗷嗷犬吠。
老伯一边劈一边愤愤道:“死二狗!我看你是饱饭吃多了,如今才敢坐在我这地中,改日我便找根麻绳将你套起来,看你还敢不敢乱跑了!”
月昭:“……”
她庆幸他视力不好,不过也是可怜大黄狗为她背锅了。
不过,好死不死,大黄狗也叫二狗。
后来老伯打狗打累了,与二狗一同坐在一边的田坎上气喘吁吁,如此才注意到一旁的月昭。
老伯问道:“你是何处来的黄毛小丫头?”
月昭道:“我是地里长出来的。”
她指着旁边一个坑,脸不红心不跳,正色撒谎道:“我是方才你撒在这处的那一粒种子化形而来。”
方才在土坑中的种子早就被她用脚挪到地里了,不过老伯眼神不好,就算那种子还在地里,他亦可能看不到。
老伯依旧眯着眼睛看着她,像是在细细观察,不过,他眼神不好,如今正死死盯着一旁的空气看。
月昭:“……”
*
如此,月昭便被老伯留下了,老伯在草屋中收拾出一间干净的屋子给月昭住,大抵是见月昭是个小姑娘,故而就连屋子都格外舒服,床亦柔软。
月昭娇气,却也只是在师父面前娇气,她自小流浪,就是路边她亦睡过。
老伯家中只有他一人,妻子离世,膝下无子,如今一人一狗相伴,佝偻着背,种了几亩田地,养了几只鸡。
月昭不好意思不干活,偶尔便会帮着老伯犁地,可老伯嫌她笨手笨脚,会抢过她手中的锄头,给她一把谷子,叫她去喂鸡。
大公鸡啄着地上的谷子,“咯咯咯”叫着,被二狗追着满院子乱跳。
月昭坐在庭院中的矮凳上,看着这一幕,心中想着师父教她的“鸡飞狗跳”四字。
月昭现在有些迷茫,她在魔域中归心似箭,可如今真到了人间,反而有些近乡情怯。
她与二狗“私奔”之时,并未告知师父,而是偷偷跑的。
却也并非她与二狗不告知,而是那时师父正在闭关,无从告知。
如今过去好几年,想来师父早已出关,但师父从未找过他们,不知是当做没有她与二狗这两个徒弟,又另外寻了新徒弟,还是别的缘由。
月昭一想到师父可能找了新的弟子,她心中就不大好受。
她在这世上唯独认识师父与师弟两人,若是师父不接纳她,那她会伤心死的。
月昭知晓自己不能就此退却,是非与否,要师父亲自与她说了,她才会相信。
月昭走时,天气渐冷,她用从魔域中带出来的破铜烂铁换了些钱,给自己买了身干净的衣裳,给老伯买了身过冬的衣裳,还给大黄狗做了个窝。
老伯听闻她要走,便将院里那只大公鸡抓了叫她带去,二狗追着她走了二里,颇为依依不舍。
于是乎,月昭亦踏上了回山的路。
她在路上买了些平日里师父爱吃的,比如糖葫芦、桂花糕尔尔。
月昭那时便发现,师父与她的口味很像,都喜欢吃甜的。
虽然师父总是给她做好吃的,可自己却没什么口腹之欲,只有这些东西,会吃一些。
当然除了这些外,还有月昭手中的大公鸡。
月昭将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梳了双丫髻,系上绦带。
回山上的路就是月昭回家的路,她闭着眼睛也能走明白。
不过这山路难行,月昭累得气喘吁吁,她一只手提着大公鸡,另一只手提着糕点,大公鸡闻着她手中的糕点香气,便伸长了脖子想去啄她的糕点,月昭只得将两者拿远一些,鸡吃不到东西,在她手中奋力扑腾。
气得月昭框框扇了那鸡几个耳巴子,鸡吃了点巴掌吃饱了,这才老实下来。
月昭边走边歇,终于行至山门前。
她已有几年未曾回来,山门前与她走之时不同,如今堆满了落叶,石门上还结着蛛网。
月昭心中有些疑惑,师父是爱干净的人,如何会蛛网深结却也不清理。
她将手中的东西放在一旁,施了小法术,将山门前清理干净。
月昭才又将东西提在手中,往里面走,门内处处荒芜,像是好几年未曾有人居住过的一般。
山门很小,她与师父、师弟各有一间屋子,另有校场,厨房,书阁,还有后山,后山有一屋子是师父闭关修行之处,任何人不得靠近。
她将手中的鸡提到了厨房里放着,挣扎了一日,鸡也累了,趴在地上不动弹,只哈气。
月昭放心将糕点放在桌上,回了自己往日住的屋子,屋内与她走时一般整洁,不像是有人来过的样子,她将床铺好,心中早已打定主意,无论师尊在与不在,留与不留她,她都要在这里死皮赖脸住一夜。
她真的累了。
月昭自被师父捡回来以后就娇气惯了,往日几乎是一次山路都没爬过的,除了一次赌气,她偷偷跑下山是走的山路,此外做任务是乘师弟的剑,与师父下山是乘师父的剑。
师父会御剑,师弟也会御剑,只有月昭,进门数年,却还没有学会御剑,因此自己上山只能靠走。
她躺在床上,晨间出门之时梳好的发被压得凌乱,绦带散乱勾住青丝,被褥中带着些潮湿许久未曾晾晒的淡淡霉味,不过好在温暖又柔软,师父待她好,亦不嫌弃她从前是个小乞丐,给她的东西都是最好的。
衣服料子是最柔软的,被褥亦是,就连往日里在山门中,师弟也只能捡她不要的。
月昭在魔域中奔走之时,神经紧绷,像一条时时拉直的线,听见风吹草动就要撒丫子跑路,无时无刻不战战兢兢。
如今回到这里,这种感觉才真的消弥下去,月昭的眼泪溢出来,撒在被褥上,干涸成了梅花印,这被褥盖在身上如师父的怀抱温暖,月昭躺着躺着便睡着了。
月昭梦到了师父做的山药排骨汤,她扒着桌子,看着碗中清澈又滚着些晶莹剔透的油珠子的汤,口水要流出来了。
师父笑得温和,朝着月昭说道:“昭昭且再等等,还需半个时辰,可先吃些我今晨买的桂花糕。”
桂花糕香甜软糯,香气四溢,吃进口中好不满足。
少女扒着桌边,笑得甜滋滋的,她对师父说:“好希望能一直这样。”
睡梦中,月昭喝着山药排骨汤,翻了个身,却不觉有人替她掖着被踢远的被褥,正坐于床前,含笑看着她。
*
月昭睡醒了,眼前雾蒙蒙的,她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那身影一身白裳,长发如瀑,只留了个背影给她。
这个背影却是她非常熟悉的。
她跌跌撞撞,还未曾来得及套上鞋袜便下床,眼眸与鼻子一同酸涩,泪花挤了出来。
身后跟着的亮色绦带随着少女的身姿飘着,她赤脚朝那个背影奔去,流着眼泪,唤道:“师父!”
那身影转过来,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少女稳稳接在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