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
月昭听见师父用那比阳光还温暖的声音唤着自己的名字,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她将自己的小脸埋在师父穿的白裳中,指尖揉了揉平整的衣裳,耳边是师父沉稳的心跳声。
师父身上那股沁人心脾的檀香气将她五脏六腑都占满了。
月昭终于安心了。
宋惟清方闭关结束,从后山修行之处出来,见而今山门中的草木比闭关之时更加繁茂,且处处修整得规矩,想来是他的二徒弟所为。
二徒弟向来规矩,是在修行和处事方面的规矩,不过宋惟清对二徒弟的情分不深,甚至有些记不住他的样貌,只记得他叫二狗,是个少年,当年因为觉得昭昭一个人太过于寂寞,才将其收入门内作为徒弟的。
不过宋惟清有时会后悔收了二徒弟。
这些年来,因为二狗在,昭昭需要他之时少了些。
宋惟清看着少女对着旁人笑,心中会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而这种感觉迫使他不断将二狗外派。
有时候他不想要昭昭与二狗见面。
而今,宋惟清垂眸看着紧紧贴在自己胸口处的少女,她身上穿着如往日般好看的衣裳,梳着发,小脑袋在他怀中拱了拱,哭得泣不成声。
扫着他指尖的发尾,有些许微凉的痒意。
他听见自己的,或是少女的心在砰砰跳着,她比自己小许多的指尖像猫儿似的,胡乱在他衣裳上抓着。
宋惟清并未出声,他眸色一暗,心中一面有些因为少女的哭声而心疼,还有一面……是从未有过的愉悦。
少女的哭声,在他耳中如悦耳的鸟鸣。
这次闭关,除了对宋惟清的修为有所裨益以外,还叫他看到一些从未经历过的画面。
而这些画面把他困在那境界中许久,如今出关了,都未曾想明白。
宋惟清的手抚上少女的纤细的肩膀,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叫她哭得磕巴的气也顺了些,他开口温声唤着:“昭昭。”
昭昭如今已是少女,而少女自会多一些往日里不比孩童的别扭.
在闭关之前,宋惟清还会时常受她的气,不过却也不能说是受气,毕竟那小模样在他看来是无比可爱的。
譬如,衣裳的颜色不喜欢,料子不喜欢,桂花糕买少了,汤里不小心撒了些葱花,任务繁重了,说话太凶了尔尔,少女都会与他争执,都是宋惟清这个做师父的哄她。
宋惟清喜欢哄她,也喜欢看她生气。
这是个许久之前就产生的癖好。
宋惟清不懂这种感情,只能依稀将这种感情称为“师感”或是“被需感”。
难过的少女需要他这个做师尊的哄,会在没人之时,往他怀中拱,像儿时他养的小猫小狗。
被需感则是他被昭昭所需要着。
且少女生气之时,小脸微微鼓起,偶尔脸颊会被他气得呈现出一种桃粉状,说着些自以为凶狠的话,实则却如丢了一把米在掌中,小鸡啄米的痛感。
就连这种痛感亦能叫他心中生出些欢愉。
宋惟清想到这里,他从后山回来后,先来月昭的房中为她掖踢到床边的被褥。
而后又去了厨房,桌上放着还有些温热的桂花糕、糖葫芦尔尔甜腻的糕点,都是昭昭爱吃的。
桌下放了一只活鸡,正咯咯咯叫着,看见他活像看见了阎王,虽然被捆住鸡脚,还是奋力往后逃着。
宋惟清环视一周,灶头落了灰,像是许久未曾有人用过了。
他挽起袖子,将鸡抓回来,抽出剑的瞬间,那鸡头喷出淋漓的鲜血,鲜红炽热的血与宋惟清苍白到几乎透明的脸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缓缓转动着那双漆黑的眼珠子,男鬼之气喷涌而出,抬手擦拭着脸颊处的血渍,在苍白的衣裳上留下几道鲜艳的梅花印。
宋惟清动作优雅,一下下将那鸡从里到外扒干净。
他预备着今晚炖鸡汤给昭昭喝。
宋惟清去她房中之时,被褥踢到脚边的少女正在呼呼大睡,她有些纤细苍白的脚踝裸露在外面,宋惟清甚至不用去握都知晓少女瘦了些。
怀中少女的衣裳面料比起往日里她穿的有些粗粝,若是他买的,想来少女会恼怒了。
宋惟清一顿,他想起,少女所有的衣裳都是他买的,只有这一身他没见。
这衣裳会是谁买的?
难道是他那二徒弟,宋惟清一想,眸色微暗。
他抚摸着少女的脑袋,轻声问:“昭昭为何哭成这样,可是二狗欺负昭昭了?”
在来之前,宋惟清便换过衣裳了。
月昭听到师父说起二狗的名字,她不由得浑身一颤,埋在师父怀中摆着脑袋道:“我……我想师父了。”
少女的心正上窜下跳,她不知道师父究竟是多久出关的。
这话问得像是知晓她与二狗的那档子事一样。
所以师父究竟知不知道?
月昭也不敢开口问。
师父说:“师父也想昭昭。”
少女自小便跟着他,从未与他分开这么久,此去闭关少说也有几个月,与他亲近倒也正常。
月昭从师父的怀中起来,师父替她擦拭过眼下的泪。
师父指尖有些冷,这样的冷落在她炽热的脸庞,叫她觉得有些舒服,忍不住用脸颊轻轻去蹭,叫这微凉之感荡漾开些。
师徒二人,眼对眼,月昭止住的泪水又流出来了。
师父擦拭着她的泪却并未责怪她哭,只是问:“昭昭为何又哭了?”
月昭抽搭道:“我梦见师父给我做了山药炖排骨,那汤我才喝了一口,便醒了。”
宋惟清没想到竟是这个缘由。
“小丫头,你究竟是想我了,还是想这山药排骨汤了?”
月昭有些心虚,哭声止住了,她缩了缩脖子,看着师父道:“都……都想了。”
宋惟清笑:“我相信昭昭。”
“所说今日昭昭喝不到山药排骨汤,但可以喝一些鸡汤。”
月昭一瞬便意识到,是她带回来的那只鸡被师父杀了炖汤了。
月昭愣住了,她没想到师父的动作竟然这样快,她记得自己只是睡了一觉。
人是有感情的动物,那鸡还是月昭亲手喂过的。
在老伯家中待的那几日,除却与老伯说话,月昭的朋友就只有那只与她师弟同名的大黄狗与几只鸡,这便是其中一只。
虽然这鸡还被她扇了几个巴掌,但好歹是她的朋友。
鸡是三黄鸡,平日里只吃稻谷,被二狗追着漫山遍野跑,腿部肌肉发达,若是炖汤,上面飘着一层黄黄的鸡油,鸡腿也颇有嚼劲,想想就叫人觉得流口水,月昭觉得自己似乎都闻到鸡汤的香气了。
人虽然是有感情的动物,但是兄弟,你真的好香。
师父赞许道:“不过这鸡是你师弟从何处买回来的?看着不错。”
虽然师父自己不爱吃这些,但却对这些食材颇有研究,知晓什么样的排骨才是新鲜的,什么样的梅花骨好,知晓什么样的鸡是家养稻谷鸡,什么样的蔬菜是半个时辰以前还在地里睡觉的。
她的手腕处有一根师父给她的红绳,那红绳编得精巧无比,上面还坠着些花花草草的装饰,有一个铃铛。
师父说,这是她的系命绳,如此她便如何都不会死。
小时候月昭体弱,像个瓷娃娃似的,师父走到哪里都会带上她。
不过若是去集市,便会叫她站在没人的空地等着自己回来。
儿时的月昭会站在高处张望,师父像个打猎的,一席白衣穿梭在人群中,与那些大娘舌战后,便能带回来一堆能做出美食的食材。
不过最开始师父是不会这些的。
月昭才被师父捡到的时候,严重营养不良,大夫都说她没救了回去等死吧,师父用法术为她疗愈,又学做一些补血气的食物给她吃。
如此,月昭才能够平安长大。
在月昭身体最虚弱之时,师父还曾带她去寺庙中求签,不求她修为过人,只求她一生平安顺遂、无病无灾。
月昭记得那日在师父怀中,看着手腕处系命绳上的铃铛不停摇晃着,叮呤咣啷响着。
从回忆中回神,见师父问她,她便扬起一张颇为得意的小脸道:“这鸡是我买的!”
师父赞扬道:“昭昭几时会选这些了?”
几时学会的呢?
师父这个问题,月昭还并未想好,毕竟这鸡是月昭日日喂稻谷,看着日日被二狗追着漫山遍野跑的。
这种农家鸡,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好鸡气质。
可她不能够直接说。
于是她折中选择了一个颇为谄媚的说法,月昭挽着师父的手腕,嬉笑道:“我是师父带大的,自然是跟着师父学的!”
月昭却不知晓自己从前便是这般,一旦做错了什么事,便笑嘻嘻挽着宋惟清的臂弯,用掌心中的痒痒肉隔着衣裳蹭他,再说些好听的话。
说着他是天底下最好的师父。
虽然今日并未说这个。
宋惟清看着少女脸上五光十色的表情,她似乎有些纠结,似乎在想如何将这个理由编出来,似乎还有些别的情绪在其中,最后终于想出了这么一个百试百灵的办法。
宋惟清照单全收。
少女不知,她的每一个表情,宋惟清都能读懂其中的含义.
他养大了她,他知晓她所有的小习惯、小情绪,他是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
宋惟清还未曾来得及说话,便听见眼前的少女肚子开始“咕咕咕”叫了起来。
她一向好面子,脸红得像能掐出水来。
宋惟清心领神会,温声笑道:“那昭昭真厉害。”
“不过师父有些饿了,昭昭可否与师父一同去厨房用膳?”
月昭一听见这话,眼睛都亮了,她今日上山爬了许久的山路,一上山将东西撂下便躺床上睡着了。
如今月昭觉得那可能不是她睡着了,而是她太饿被饿晕了。
少女双手一抱,轻哼了两声道:“既然师父想吃,那昭昭就陪师父去吃!”
宋惟清见她这副跟猫儿似的傲娇模样,不由得轻笑两声,道:“那当真是多谢昭昭愿意陪师父。”
厨房中隔出一间小屋,便是饭桌,碗筷早就摆好了,只是鸡汤还在锅中没有盛出来。
瓦罐的盖子掀开,腾腾热气冲到上空,浓郁的鸡汤味叫月昭垂涎三尺,肚子也越发叫得厉害。
宋惟清方将那汤盛出来,带了些鸡肉与山药置于桌上,少女便用勺子给自己与他都舀了一小碗,有些汤,猫儿似的小口抿起来,脸上洋溢的幸福都要溢出来了。
顺滑的鸡汤入口,月昭才知晓,原来幸福来得如此简单。
月昭就这么一小口一小口将鸡汤喝完了,她放下碗,才见师父一直在看着她,似笑非笑。
“二……不对。”
月昭原本想问二狗呢,骤然想起来在她还未曾与二狗跑之前,二狗都不跟他们一起吃饭的。
要么就是在忘我修行,要么就是与她说,晚些吃,故而一般只有月昭与师父一同吃饭。
师父好像已经习惯了,也不曾多问。
少女又抿了一小口汤,小心翼翼抬头看他,宋惟清看着她这副有事瞒着他,生怕他知晓的模样,像轻手轻脚的猫儿似的。
宋惟清道:“昭昭这身衣裳穿着可舒适?是我不在之时,二狗给昭昭买的?”
少女放下手中的碗,道:“才不是,我自己买的!”
宋惟清抬手,勾住少女衣袖的一小片料子,神色中带着些笑意,他问道:“昭昭可是没钱了?”
此话一出,月昭红了脸,她结巴道:“师……师父如何知晓的!”
她从魔域中带出来的那些破铜烂铁换不了几个钱,且她自己下手没个轻重,给那老伯买的袄子,给大黄狗买的窝都是极好极贵的,轮到她自己便不剩下几个钱了。
只能买一身从前不怎么穿的料子凑合一下。
宋惟清看着少女白皙的脖颈后又一片鲜红的疹子,便知这衣裳她穿着不怎么舒服。
“因为昭昭的衣裳都是我买的,而这一身我未曾见过。”
“昭昭从前不会穿这样的料子,若是我买的,昭昭早就同我吵架了。”
月昭缩了缩脖子,红了脸,这时日过去两年,她竟然忘却了自从前在师父面前是这么个无法无天的样子。
少女看着碗中滚着的油珠,她原本想将这鸡带回来给师父赔罪,谁知却辛苦师父做了,这汤还进了她的肚子。
如今这心中与师弟偷跑的愧疚越发深了,不过师父好像全然不知的样子,亦如从前。
是不在意还是有了新的徒弟?
只是这么想,月昭心中便有些难受,原本来之时还想着要勇敢面对,可现在却生了怯懦之意。
月昭这般想着,心中便有些扭捏:“难道师父是收了新的弟子,才会觉得我无理取闹?”
宋惟清见少女这副红了眼眸的模样,笑了出声:“昭昭不吃葱,而你师弟不吃蒜,通常我做菜都要做两份,要是再收一个弟子,这可如何是好?”
“且再说,为师这才闭关出来,如何收新的徒弟?”
月昭搅了搅鸡汤道:“师父明明放了蒜。”
宋惟清笑:“师弟亦可迁就昭昭。”
其实宋惟清除了修炼,其余方面并未将他这个二徒弟放在心上。
在他看来,二徒弟只能算作少女的玩伴,他顺手收进来的。
昭昭年纪还小些之时,从未向他索要些什么,只是那日见到二狗,他看出来少女觉得寂寞,想要个同龄人在山中与她说话,如此才收了二狗为徒。
虽然宋惟清不懂这种想法,他自幼时便是一人,只有一柄长剑为伴,不过那时候还是应允了。
昭昭若是需要,那便给昭昭。
自那以后,昭昭便会向他索取了,会向他发脾气了,他们师徒二人的关系更加亲近了。
月昭有些惊讶,她并未想到,师父居然是才出关,那想来这些年发生的事他都不曾知晓。
月昭心中逐渐形成了一个办法。
或许可以将这些年她与师弟跑路,甚至中途还成亲的事情……都瞒着师父。
月昭怕师父就像是小孩怕自己的亲爹一般。
产生这个想法之时,月昭下意识看向桌边的师父,缩了缩脑袋,像乌龟似的。
时候师父亦抬眼看向她,四目相对,竟叫什么都还没做的月昭产生了一丝心虚的感觉。
宋惟清话还未说,少女便抢先道。
“师父!”
宋惟清将她的小动作乃至小表情都看在眼中,却并未拆穿,只笑道:“怎么了?”
为了转移师父的注意力,月昭的视线迅速在四周搜寻着,她想要阻止师父问她问题。
月昭的神色落在一旁的糕点上。
“喏!这是我给师父带的,师父爱吃的冰糖葫芦桂花酥糯米糕小桃酥什锦马蹄糕龙须酥还有……咳咳咳……!”
月昭一路回来,一路买了许多她觉得师父爱吃的。
“慢些说。”
宋惟清用手轻拍着她的背,为她顺气,想来是一口气说太多话,加之口中还吃着东西,便呛到了。
宋惟清递上温热的水,月昭喝了一口后,小脸因泛红噎住也好些了,却还是有些红。
红的缘由是,她分明这么大个人了还叫师父像是照顾孩童般照顾着她。
“多谢昭昭,这些……师父都爱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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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