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金晖流淌。校场上旌旗招展,风过处哗啦作响,不似战前肃杀,倒像一场盛大仪式的开场。
黑色军阵齐整肃立,铁甲在晨光下流淌着冷冽而华丽的光泽,恍若一片移动的星河。战马神骏,昂首嘶鸣,蹄声清脆有力,敲击着大地振奋的节拍。
谢淮立于阵前。
玄色铁甲合身挺括,勾勒出少年人已然长成的修长劲瘦的身形。阳光落在他身上,甲胄的每一片都仿佛被精心擦拭过,反射出耀眼却不刺目的光。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脸——那张顾知瑾看了十几年的脸,此刻在晨光与戎装的映衬下,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与生动。
眉目狭长,眼尾天然带着一丝极淡的上扬弧度,不笑时显得沉静疏离,此刻微眯着审视军阵,便透出一股机敏而专注的神气,像林间审视领地的狐。鼻梁高挺,唇线清晰,下颌的线条干净利落。晨风拂动他额前几缕未束紧的墨发,更添几分难以捉摸的俊逸。
他不再是那个会在庭院里陪她扑蝶、会因她耍赖而无奈失笑的玩伴模样。此刻的他,身姿挺拔如松,神情沉静专注,周身散发着一种沉稳而令人安心的力量感。只是站在那里,就仿佛成了这片天地间最稳固的轴心。
顾知瑾站他身侧,裹着鹅黄的斗篷,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心里像是揣进了一只暖呼呼、毛茸茸的小动物,咕噜噜地冒着欢喜的泡泡。
他真好看。
不是那种模糊的“英俊”,而是每一处线条、每一种神态,都让她觉得恰到好处,怎么看都舒服,怎么看都喜欢。尤其是那双眼睛,平日里看她时多是温和或纵容,此刻微微眯起的样子,竟有种别样的、让她心跳微微加速的神采。
看他从容地立于千军之前,身姿那样稳,眼神那样定,顾知瑾心里便涌起一股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骄傲和安心。仿佛天底下再大的风雨,只要他在前面,就都吹不到她身上。这种安全感深入骨髓,源于十几年点点滴滴的累积,是她世界里最坚实的地基。
她喜欢和他待在一起。
喜欢看他笑,喜欢看他偶尔露出的无奈神情,更喜欢看他此刻这般……闪闪发光的样子。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依赖和吸引,像向日葵追寻太阳,无需理由,自然而然。看到他好,她心里便满是明亮亮的欢喜;想到他是“她的”谢淮,那份欢喜里便又掺进一丝隐秘的、甜滋滋的得意。
他是那么优秀的一个人啊。家世、样貌、能力、气度……样样都出挑。顾知瑾模模糊糊地觉得,能一直这样站在他身边,看着他,依赖着他,被他这样护着,大概就是世间顶好顶好的事情了。
至于别的……她还没想过那么远。只是觉得,“一直这样下去”,光是想想,心里就踏实又暖和。
号角响起,雄浑激昂。
谢淮利落地转身,挥手下令。大军开拔,铁流涌动,他翻身上马,猩红披风在身后划开一道耀眼的弧线。即使在行进的人潮中,他的身影依然清晰夺目。
顾知瑾踮着脚尖,一直望着,直到那身影融进远方的光里,再也看不见。她放下脚,摸了摸自己微微发烫的脸颊,嘴角的笑意怎么也压不下去。
心里那片因为他离开而短暂空了一下的地方,很快又被“他可真威风”、“他刚才看过来那一眼真好看”、“等他回来一定要让他好好讲讲”这些明亮雀跃的念头填得满满的。
有他在的地方,连离别都仿佛带着下次重逢的明亮预告。
这一次,知瑾终于没再想起那个人,专心致志地看着身边的男子。
她想抱他,但是在这么多人面前,她有些害羞。于是,伸手轻轻拉了拉他冰凉的铁甲衣袖,想跟他好好道别:
“谢淮。”
谢淮闻声,动作顿了一下,缓缓转过身。晨光迎面落在他脸上,照亮了他每一寸神情。他看着她,那双惯常沉静或含笑的狐狸眼里,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决绝,或许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深重。然后,在她清澈目光的注视下,他做了一个让她微微一怔的动作。
他抬起了未执缰绳的那只手,不是挥别,也不是抚摸她的头,而是用手背,极其迅速、却又无比清晰地,用力抵住了自己的嘴唇。指节微微弯曲,手背的骨节绷紧,那个姿态不像简单的掩口,更像一种强行的克制,一种将某些几乎要冲破喉咙的话语或情绪,死死堵回去的决断。他的眼睛依旧看着她,眸光深暗,仿佛要通过这个动作,将某种无法言说的重量烙印进她的眼底。
只一瞬。
他便放下了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再无丝毫犹豫,干脆利落地转身,策马融入前行的大军之中,猩红披风翻卷,再不回头。
知瑾看着他走了,心里那点因他威风模样而起的雀跃,慢慢被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取代。她一个人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望着那片被马蹄踏起的、渐渐消散的烟尘。
她想去前线。这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强烈得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想跟上去,想离他近一点,想看看他口中的“外面”到底是什么样子。
可是,脚步刚挪动半分,心口却莫名地微微一紧,泛起一丝模糊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惴惴。这不安来得毫无缘由,却像一道无形的丝线,轻轻绊住了她的脚步。她蹙了蹙眉,望着早已空无一人的前路,那股冲动终究还是慢慢地、慢慢地消褪了下去。
她终究没有动。只是那股空落落的感觉,似乎残留得更久了一些。
知瑾望着空荡前路,心中那股“莫名不安”最浓时。
就在她准备转身回房时,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他特有慵懒语调的询问:
“大小姐是在看风景,还是在……等人?”
顾知瑾蓦然回头,只见沈既白不知何时已斜倚在不远处的廊柱上,依旧是一身与军营格格不入的锦袍,双手抱臂,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阳光将他半边身子镀上金边,另半边却藏在阴影里,一如他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