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淮将自己的主帅营帐彻底留给了顾知瑾,独自一人走到帐外。
春夜的寒意尚未褪尽,风掠过空旷的校场,卷起细微的沙尘,吹在他只着单薄中衣的身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背靠着冰冷的帐壁,缓缓坐下,仰头望向稀疏的星子。
脑海里反复翻滚的,全是她晕倒前的那一幕。
“我没……从没想过……”她当时的声音那么轻,眼神里充满了……害怕?
害怕。
这个认知像一根冰刺,猝不及防扎进他心里。
她在怕什么?怕他?怕他的……心意?
谢淮无意识地握紧了拳,指节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微泛白。他从不知道自己这份小心翼翼藏了多年的感情,袒露出来,竟会让她露出那样的神情。他以为最多是惊讶,是茫然,甚至是羞恼……独独没想过会是害怕。
他……很可怕吗?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藤蔓般疯狂缠绕。他想起自己平日治军严谨,不苟言笑;想起战场归来时,铠甲上洗不尽的血腥气;甚至想起她幼时,他板起脸训斥她胡闹的样子……是不是在这些时候,他就已经让她觉得“可怕”了?
少年低下头,将脸埋进屈起的膝盖间。夜风拂过他散落肩头的墨发,此刻的他,褪去了所有将军的威仪与兄长的沉稳,只是一个被自己可能“吓跑”了心爱之人的念头,折磨得无所适从的、普通的少年。
还有——沈既白。
这个名字带来的不是忌惮,而是一种更深的不安。此人神秘,危险,目的不明。谢淮不在乎他是谁,来自何方,他只在乎,这个人是否会对顾知瑾构成威胁,是否会……带走她。
他帮了他,提出了交易。可谢淮心底没有丝毫轻松。他只感到一种被无形之手扼住咽喉的压抑。他只盼一切能如他所愿——她平安,她留下,她……选择他。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
及笄礼。
那是悬在他心头的一道门槛,一个清晰可见的、关于“得到”或“彻底失去”的期限。礼成之后,她的婚嫁便不再是闺阁闲谈,而是摆上明面的家族议题。到时候,顾知瑾会选他吗?
他当然希望自己是那个唯一的选择,是那个她必须、也只能走向的人。
可是……
夜风吹得他眼眶有些发涩。
或许,只是他痴心妄想罢了。
也许她对他的亲近,真的只是妹妹对兄长的全然信赖。也许她偶尔的娇憨依赖,不过是从小到大的习惯。也许……她心里,从未像他这般,翻涌过那些不容于世俗、灼热到令人心慌的念头。
其实知瑾,并没有那么喜欢他。
这个假设,比任何敌人的刀剑都更锋利,轻而易举地剖开了他所有强撑的镇定。
心口传来一阵沉闷的、绵密的钝痛,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里面缓慢地碾磨。谢淮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夜风,试图压下那股翻涌的酸涩。
他抬起头,望向黑沉沉的夜空,侧脸的线条在稀薄星光下,显得异常冷硬,甚至透出一丝近乎阴鸷的执拗。
下颌线绷得极紧,牙关无意识地咬合,使得脸颊的肌肉微微隆起。那双总是沉稳或含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幽深得望不见底,里面翻滚着浓稠的、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情绪——是患得患失的恐惧,是求而不得的焦灼,还有一种……被这恐惧与焦灼催生出的、近乎暴戾的占有欲。
他私心地想,要是能把她身边所有人都赶走就好了。
赶走那些可能觊觎她的目光,赶走像沈既白这样来历不明的危险,甚至……赶走那些可能会让她分心、让她觉得这世间除了他谢淮之外还有别的选择的人和事。
他想要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他。
只有他能保护她,只有他能陪伴她,只有他……能拥有她。
这个念头惊心动魄,却又带着一种绝望的甜蜜,像毒藤般在他心底疯狂滋长。
他闭上眼,任由这危险的心思在黑暗中无声蔓延。风更冷了,但他胸膛里燃烧的那团暗火,却几乎要将他吞噬。
谢淮就这样在料峭春寒里坐了一夜,任由冷风吹透单衣,指尖都冻得有些发麻,却恍若未觉。
天际终于泛起一丝鱼肚白,微光驱散了最深的黑暗,也惊动了兀自出神的少年。
他睫毛上沾着夜露,微微一颤,思绪从漫无边际的寒夜中收回。第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跃入脑海——
知瑾醒了吗?
这个念头像带着钩子,瞬间将他从原地拽起。
坐了一夜,血液似乎都有些凝滞,但他起身的动作却不见丝毫迟滞。那双笔直修长、曾经无数次稳稳立于战马镫上、也能于千军阵前稳步向前的腿,带着属于少年将军的利落与力量,只是微微发力,整个人便已站得挺直如松。
晨光勾勒出他优越的身形比例,那双腿尤其醒目。长而挺拔,裹在略显单薄的裤管里,依然能清晰感受到其下蓄势的劲力与流畅的线条。一夜未眠的些许疲惫,丝毫未能折损这具年轻躯体勃发的生机与掌控感。
他没有丝毫犹豫,抬腿便朝着她的营帐走去。
步伐迈开,步幅极大,却落地沉稳。每一步都带着一种无声的、不容置疑的趋向性,仿佛他整个人就是一枚被精准引向目标的箭矢。
夜风拂过他散开的衣摆和墨发,更衬得那行进的身姿如孤鹤临风,清举而迫人。
不过短短一段距离,却被他走得仿佛踏破了夜色与晨光的分界线。所有关于害怕、关于痴想、关于阴暗占有欲的辗转反侧,都被暂时压回心底。此刻,他只是一个急切想去确认她是否安好的少年。
少年将军此刻正坚定地、一步快似一步地,迈向他在这个世界上最深的牵挂。
……
谢淮撩开营帐的刹那,帐内景象如一盆冰水,混合着滚烫的酸意,迎头浇下。
晨光透过窗隙,在帐内切割出明暗交织的线条。
顾知瑾已经醒了。她拥着锦被坐在榻上,长发微乱地披在肩头,脸上还带着初醒的懵懂与一丝未散尽的惊悸。几缕乌发黏在汗湿的额角与颈侧,更衬得肤光胜雪,唇色淡樱。而她的目光,正投向帐内另一端——
沈既白。
他竟在这里。并非刚至,而是仿佛已停留了许久。
他就站在离床榻几步远的帐窗边,身形一半在光里,一半在影中。依旧是那身与军营格格不入的锦袍,身姿挺直,带着一种夜露未晞的清冷气息。他侧对着床榻,目光似乎落在窗外初醒的军营,又似乎只是空茫地凝望着某处。那姿态,不像守护,更像一种沉默的、带有审视意味的滞留。
就在谢淮指尖冰凉,血液几乎凝滞的瞬间,他听见了顾知瑾的声音。
那声音带着刚醒的柔软,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自然而然的依赖,轻轻响起:
“小白……?”
她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无意识的呼唤。
沈既白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应,也没有转身,只是那笼罩在晨光中的侧脸轮廓,似乎比刚才更冷硬了些许。
片刻令人窒息的静默后,他才缓缓回过头。
目光先淡淡地扫过榻上的顾知瑾,脸上没有任何温情或关切,只有一片近乎漠然的平静。然后,他的视线越过空气,与僵在帐口的谢淮,直直撞上。
那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心虚,甚至没有挑衅。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以及一丝……近乎厌倦的冷淡。仿佛谢淮的闯入,才是打扰了这片安静的不速之客。
接着,沈既白做了一件让谢淮瞳孔骤缩的事。
他伸出手,从袖中取出一个不过拇指大小的白玉药瓶。瓶身莹润,一看便非凡品。他没有走向顾知瑾,也没有多做解释,只是手腕一翻,那药瓶便划过一道短促的弧线,“嗒”一声轻响,精准而随意地落在了顾知瑾榻边的矮几上。
“醒了?”他的声音响起,是对顾知瑾说的,却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药。外用。”
言简意赅,毫无温度。仿佛给出这东西,只是完成一项乏味的例行公事,或是随手丢掉一件无用的累赘。
做完这一切,他甚至没再看顾知瑾是否会拿起药瓶,目光重新落回谢淮身上,嘴角似乎极淡地扯了一下,似讽非讽。然后,他便径直朝着帐门走来,姿态从容,仿佛他才是此地主人。
人出了营帐,将那令人窒息的一幕,和浑身血液几乎逆流的谢淮,留在了身后。
帐内,只剩下呆坐的顾知瑾,矮几上那刺眼的白玉瓶,以及帐口处,仿佛被钉在原地、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的谢淮。
他看到的不是拥抱,不是牵手,可那无声的守候、自然的呼唤、以及那被随意掷下的药瓶……却比任何亲密举止都更刺眼,更像一根深入骨髓的刺,宣告着一种他无法参与、甚至无法理解的默契。
他恨。
恨自己看不懂沈既白眼底的平静究竟意味着什么,恨自己昨夜为何要吐露心声将她逼至昏厥,更恨此刻心中翻涌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暴戾与恐慌。
明明还是个半大孩子,明明自己都还才刚行冠礼,怎么心里就能装了这么多沉甸甸、乱糟糟的东西?
谢淮用力闭了闭眼,强行截断这纷乱的思绪。
不能再想了。身为将领,最忌心神不宁,一念之差便是万千将士的性命相托。他必须冷静,必须像收回脱缰战马一样,勒住自己狂奔的杂念。
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那双眸子里属于少年的慌乱与痛楚已被强行压下,覆上了一层属于谢将军的、冷硬的平静。他不再停留于原地自苦,迈开步子,径直朝着榻边走去。
步履依旧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顾知瑾坐在榻上,侧着脸,目光并未如谢淮所预想的那般,因他的靠近而有丝毫转动。
她依旧痴痴地望着沈既白离开的帐门方向,仿佛那道身影还在那里,仿佛她的视线能穿透厚厚的帐帘,追随着那个已然离去的、神秘莫测的人。
晨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照亮的是一种谢淮从未见过的神情。那不是对他时的娇憨依赖,也不是平日的灵动狡黠。
她的嘴角上扬着,弧度清晰而明媚,几乎要露出编贝般的细齿——这是大家闺秀绝不该有的、过于外露的笑容。可她浑然未觉,或者说,她根本不在意。那笑容里没有矜持,没有算计,只有一种纯粹的、几乎带着傻气的欢喜和……憧憬?
仿佛沈既白的到来与离去,不是一段插曲,而是照亮她灰暗晨光的一颗星子,值得她用全部的心神去回味,去凝望。
谢淮走到了她身边,近得能看清她睫毛上未干的细小露珠,能感受到她周身那种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与他无关的静谧气息。
他停下脚步,身形挺直,却像一尊骤然失去温度的雕像。
她没有看他。一眼都没有。
他所有的忐忑,所有的自我安慰,所有关于“她只是吓着了”的设想,都在她这全然沉浸的侧颜和那抹刺眼的笑容前,被击得粉碎。
昨夜他袒露心扉,换来她的恐惧晕厥。
今晨沈既白冷淡一瞥,却换来她痴望笑颜。
冰火两重,不过如此。
谢淮袖中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不及心口那无声炸裂的万分之一。他死死地盯着她嘴角那抹为别人绽放的弧度,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
有些战场,没有刀光剑影,却更能让人一败涂地。
有些人,你守了十几年,以为早已在掌心,却不知她的心,早已朝着你完全陌生的方向,悄然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