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瑾,懂了。
“衔思。” 这两个字她说得缓慢,齿间仿佛还残留着他名字的音节。她抬眼看他,第一次,不是看那个总是护在她身前的影子,而是看眼前这个眼睛里有火在烧的少年。
她知道那火是什么了。
“我没……从没想过,我以为……”她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话没说完,她在等,等他说些什么来打断,来告诉她这只是个误会。
可谢淮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站在那儿,目光像一张网,又像一道堤,沉沉地笼着她,又稳稳地托着她。那里面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静——不是没有风浪,而是整片海都为她定住了。
他不会改。这个念头砸进她心里,比“他喜欢我”更先抵达,也更重。
知瑾,知道了。
不是高兴,也不是难过。就是一种知道。像知道天会亮,雨会停,海棠花开过就会谢一样,她知道:谢淮看着她的时候,和从前不一样了。
“我从前……不知道你的心意,”她试着说话,声音却像隔了一层水,“我想……我们即便……即便不能再像从前……”
眼前谢淮的脸开始摇晃,耳边的声音像退潮一样远去。一股蛮横的眩晕猛地攫住了她,从头顶贯到脚心。
“……我……”
黑暗来得又急又凶。
最后的知觉,是视野里他骤然碎裂的平静,和那双朝她疾伸而来的、熟悉到骨子里的手。
然后,一切声响、光线、思绪,都断了。
知瑾毫无预兆地倒了下去。
像一株被骤然抽去支撑的藤蔓,柔软,无声,却带着令谢淮魂飞魄散的重量。
“瑾儿——!”
那声惊呼甚至不像他自己的声音,尖利地撕破了帐内死寂的空气。几乎是同时,他整个人已经扑了过去,手臂在她触地前的一刹那,死死地将人捞进了怀里。
触手是一片令人心慌的绵软和冰凉。她闭着眼,长睫在苍白的面颊上投下两弯毫无生气的阴影,刚才还在磕磕绊绊说话的唇,此刻抿成一条失去血色的线。
“瑾儿?瑾儿!”他单膝跪在地上,手臂环着她的肩背和膝弯,将她整个人紧紧箍在胸前。
“大夫!去叫军医!快——!!!”
他猛地扭头朝着帐外嘶吼,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惶急和破裂的杀伐之气,吓得帐外本就因异动而警觉的亲兵一个激灵,连滚爬爬地狂奔而去。
吼完,他才意识到自己浑身都在抖。不是害怕战场的抖,而是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名为“恐惧”的冰冷战栗。他紧紧抱着她,试图用自己胸膛的温度去暖她冰凉的手,又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徒劳地、一遍遍用脸颊去贴她的额头,试探温度。
“没事的……没事的,瑾儿,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他语无伦次地低喃,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与其说是在安慰她,不如说是在强迫自己镇定。他小心地调整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梳理她颊边散落的碎发,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易碎的琉璃。
他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的坦诚。
是他逼她的。是他用那该死的、藏不住的心意,把她逼到了这一步。如果她有事……如果她……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猛地收紧了手臂,将她更深地嵌入怀中,仿佛这样就能抵挡一切可能的失去。
少年将军所有的沉稳、谋略、在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也不曾动摇的冷静,在此刻,在她无声无息的昏迷面前,碎得干干净净。
他只是一个眼睁睁看着自己世界崩塌、恐惧到浑身发抖的少年。
谢淮将她小心翼翼安置在榻上,掖好被角,自己便拖过一张胡凳,守在床边寸步不离。烛火跳动,将他紧锁的眉头和僵直的脊背投在帐壁上,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
军医匆匆赶来,仔细诊过脉,只说是“心神骤震,兼有劳乏,休养便好”。谢淮紧绷的肩线略松了半分,挥退医官,目光却仍凝在顾知瑾沉睡的脸上,未曾移开半分。
他预备就这样守到天明。
然而,帐帘被无声掀开。
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入口处,并非军中之人。烛光将来人的影子拉得极长,几乎要将榻边笼罩。
谢淮霍然抬头,眼中残存的忧悸瞬间被锋利的警觉取代。
“沈公子?”他缓缓站起身,挡在榻前,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此人如何能不惊动亲兵、无声无息直入中军主帅营帐?这个认知让谢淮脊背窜过一丝寒意。
沈既白踱步进来。
他如今比谢淮年长几岁,身量也高出些许,此刻并未刻意收敛气息,便有种不动声色的压迫感弥漫开来。
他的目光先是在顾知瑾苍白的脸上停留一瞬,随即转向谢淮,唇角似乎弯了一下,却毫无暖意。
“做个交易。”
沈既白开门见山,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落在寂静的帐内,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他并不废话,仿佛深知此刻谢淮的软肋与焦灼。
账内空气凝滞,只余烛火偶尔的噼啪声,与榻上人轻不可闻的呼吸。
两人低声交谈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话语简短,利弊分明。
而他所求之事,乍听之下,竟不算过分,甚至有些……令人捉摸不透。
谢淮沉默着,目光再次落回顾知瑾沉睡的脸上。她眉心微蹙,仿佛在梦中仍不得安宁。
军医说是疲劳,可他心里那根刺,却因沈既白的出现和话语,扎得更深。
他需要答案,需要确保她的绝对安全。
“好。”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我同意。但有一个前提——”
他抬起眼,目光如淬火的刀锋,直刺沈既白:
“无论你计划什么,目的为何,绝不能伤她分毫。否则,” 后面的话未出口,但帐内骤降的温度与谢淮眼中一闪而逝的凛冽寒光,已是最好的注解。
那是少年将军骨子里的杀伐气,平日敛于沉稳之下,此刻为护一人,清晰迸现。
沈既白迎着他的目光,脸上那抹惯常的、略带疏离的浅淡神情未变,只是干脆利落地点了下头。
“行。”
答应得很爽快。
然而,就在他吐出这个字,视线不经意间再次扫过榻上那道纤细身影时,某种极细微的、近乎本能的东西,打破了他周身的沉静。
他的目光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停留了一瞬。或许只有一霎。
随即,他左侧胸口深处,传来一丝极其陌生、却又尖锐的感觉。像被最细的冰针猝不及防地刺了一下,来得突兀,去得也快,快得几乎让他以为是错觉。
真奇怪。
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尖,指尖在身侧微微蜷缩了一下,将那点异样强行按捺下去。那是什么?
他没让自己深想下去,迅速收敛了情绪,恢复成那个难以捉摸的沈既白。
他没有立刻离开,目光在谢淮与床榻之间游移一瞬,忽而开口,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
“你要留大小姐……在这儿?”
谢淮抬起眼,眸色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锋锐:“你有异议?”
这反问直白而充满防御性,几乎是摆明了立场——顾知瑾留在他的地盘,受他的庇护,不容他人置喙。
沈既白似乎早料到他会如此反应,并不纠缠,只是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目光最后在顾知瑾沉睡的侧脸上深深一掠。那眼神复杂难辨,似有审视,又似有某种极淡的、难以言喻的东西一闪而过。
“行,没事。”
他不再多言,丢下这三个字,转身便走。步伐依旧带着那种特有的、似乎对什么都不太上心的潇洒,掀帘而出,融入帐外夜色,干脆利落得仿佛从未在意过答案。
谢淮看着他消失的方向,鼻间几不可闻地嗤笑一声。
原以为这人会搬出什么“男女有别”、“于礼不合”的大道理来聒噪,竟没有。倒是省了一番口舌。
他谢淮行事自有准则,更非那等会趁人之危的无耻之徒。留她在此,仅仅是因为这里是军营最核心、守卫最森严之处,在他眼皮底下,才是最安全的。这份心思坦荡,却也无需向一个外人解释。
他重新坐回榻边的胡凳上,小心翼翼地将顾知瑾露在锦被外微凉的手握入掌心。指尖传来的温度让他狂躁了一夜的心绪,稍稍沉淀。他就这样静静地守着,目光胶着在她脸上,仿佛要确认她每一丝细微的呼吸起伏。
帐内烛火摇曳,映着一坐一卧的两个身影,静谧得只剩下时间流淌的声音。
然而这静谧并未持续太久。……
帐帘被轻轻掀起,几名衣着整洁的侍女低眉顺目地鱼贯而入,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为首一人年岁稍长,衣饰也比旁人更为精致些,显然是侍女中的领头。她上前几步,朝着谢淮恭敬地福了福身,声音柔婉:
“大人,夜已深了。大小姐这里有我等仔细服侍即可,您劳累多日,还请先行歇息吧。若有吩咐,奴婢们随时听候。”
这话合情合理,体贴周到。若在往日,谢淮即便心中记挂,也会顾及礼数,稍作交代便离去,绝不会让下人难做。
但今日……
谢淮甚至没有转头看她。
他的目光仍旧锁在顾知瑾苍白的脸上,仿佛那侍女的话只是掠过耳边的微风。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浸透了北疆寒夜的冰碴,一字一句,砸在寂静的帐内:
“她若出事,”
他顿了顿,终于缓缓侧过脸,看向那领头的侍女。烛光下,少年将军的侧脸线条冷硬如刀削,眼底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片不容置疑的凛冽。
“你们提头来见。”
话音落,他松开顾知瑾的手,细心地将她的胳膊掖回被中,随即起身,不再看帐内噤若寒蝉的侍女们一眼,径直向外走去。
那背影挺拔却绷紧,带着一种近乎暴躁的压抑。
几个侍女僵在原地,连大气都不敢喘,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远去,才面面相觑,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惧与茫然。
大人今日……怎么了?
往日那个虽威严却从不迁怒下人、甚至称得上好脾气的少年将军,仿佛随着榻上大小姐的昏迷,一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她们从未见过的、护犊般不容丝毫差池的凌厉,以及深藏在那凌厉之下的,近乎恐慌的紧绷。
帐内,只余下昏迷不醒的顾知瑾,和几个被那句“提头来见”惊得魂不附体、须臾不敢再分心的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