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巷瓦房·子夜
沈青崖将残信举到烛火边,纸背透出另一行字,是反写的蝇头小楷,需对着光才能辨认:
“纳兰明若,戊戌年生,其母林氏,扬州教坊司故人。此女八岁失母,性敏多疑,然心镜未蒙。若见令牌,可示之。”
烛焰猛地一跳,蜡泪滚落,在桌上凝成白色泪痣。
父亲遗命让她信任纳兰明若,但这信任是建立在多年前的旧缘上,而如今两人立场已隔血海。
云锦轩密室·寅时
老陈用镊子夹起令牌,对着油灯细看:“‘烬余’二字是首任社主的字迹,这‘崖鉴’……”
他翻过令牌,指尖摩挲刻痕:“是‘以青崖为鉴’之意。你父亲当年,恐怕不只是普通成员。”
“首任社主是谁?”
“顾炎武。”老陈放下令牌,声音发涩,“但他在顺治十八年就死了。”
沈青崖想起那幅兰草画的题跋。
一条看不见的线,从扬州到苏州,从顺治二年到康熙十二年,穿过两代人的生死,最终好像系在她与纳兰明若之间。
“纳兰明若的生母,是扬州人?”
“林晚秋,崇祯年间的扬州第一琵琶。”老陈从箱底翻出本泛黄的名册,“教坊司籍,甲申年李自成破北京时,她随南逃的官眷到了南京。后来……就成了纳兰成德的妾。”
“怎么认识的?”
老陈沉默良久:“你父亲介绍的。”
油灯爆了个灯花。
“我父亲……为何要介绍汉女给满人大员?”
“因为纳兰成德当时还不是总督,只是个小参领。”老陈压低声音,“他暗中同情明室,你父亲想在他身边安插一双眼睛。”
“那后来为何被逐?”
“康熙三年,朝廷清查‘满汉混居’,纳兰成德为保前程,亲手写了休书。”老陈合上名册,“林晚秋离开那日,你父亲冒险去送,回来后就定了‘沈砚病故’的计策。他怕连累你们母女。”
沈青崖感到胸腔发空,像被掏去了什么。
“我母亲知道这些么?”
“知道。”老陈看着她,“你六岁时,她不是‘病故’,是吞金自尽的。因为朝廷开始追查沈家旧仆,她用自己的命,换了你和你父亲彻底‘死去’的时间。”
窗纸透出微青的晨光,沈青涯半晌说不出话来。
两江总督府·辰时三刻
府门戒严。
披甲兵卒比昨日又多了一倍,枪尖在晨光中闪着冷光。
沈青崖被拦在门外,管事板着脸:“今日闭府,闲人勿近。”
“我是纳兰小姐的琴师。”
“小姐病了,不见客。”
正僵持着,角门忽然开了。
纳兰明若的贴身丫鬟小月探出头,眼眶红肿:“沈姑娘,小姐请你从后园小门进。她昨夜发了高热,一直念你的琴。”
沈青崖跟着小月绕到后园。
园门虚掩,推开时,一树早凋的桂花簌簌落下,像下了一场淡黄的雪。
小月将一把裹着绸布的匕首塞进她手心,声音发颤:“小姐让交给你的,说若听见摔杯声,就用这个护身从假山密道走。”
匕首沉甸甸的,绸布上绣着歪斜的并蒂莲,大概是纳兰明若自己的绣工。
纳兰明若闺阁·巳时
药味混着血腥气。
纳兰明若靠在床头,脸色白得像宣纸,左手缠着绷带,渗出血渍。
“来了?”她嗓音沙哑,“关门,闩上。”
沈青崖照做,转身时,纳兰明若已从枕下抽出一卷地图:“江宁驻军布防图,三日前的最新修订。你父亲当年没拿到的东西,我给你。”
地图摊在锦被上,墨线纵横如蛛网。
“你的手……”
“昨夜继母‘探病’,端来的药碗太烫,我‘不小心’打翻了。”纳兰明若轻笑,笑意未达眼底,“烫伤而已,死不了。但她们很快会再来,说不定这次就是真毒药了。”
“为何不告诉你父亲?”
“他?”纳兰明若咳嗽起来,咳得肩胛骨凸起如蝶翼,“他今早被急召去江宁了。巧不巧?偏偏在我‘病重’时离开。”
沈青崖走近,看见她脖颈上有道新鲜勒痕,浅红一圈,显然是被绳子勒过。
“她们想杀你?”
“不,想逼我嫁人。”纳兰明若扯开衣领,露出更多伤痕,鞭痕、掐痕,新旧交错,“嫁给她娘家侄子,一个在兵部当差的蠢货。这样她就能名正言顺接管我的嫁妆,还有……我母亲留下的东西。”
“比如那幅兰草画?”
“比如画,比如日记,比如你父亲当年托我母亲保管的、足够让纳兰家灭门的信件。”
纳兰明若抓住沈青崖手腕,力道之大:“沈青崖,我没时间了。你要这地图,我要活命。我们做笔交易。”
沈青崖垂眼:“我只是个琴师。”
“你是沈崖的女儿!”纳兰明若压低声音,眼中烧着某种疯狂的光,“我母亲日记里写,你父亲说过,‘若他日我死,可寻青崖。此女心志如铁,必不负托。’”
“他托你母亲什么?”
“护你周全。”纳兰明若松开手,从枕下又摸出一封信。
蜡封完好,上书“青崖亲启”。
纳兰明若:“这是我母亲离府前夜写的,让我十八岁后交给你。可我今年二十了,一直不敢……”
沈青崖拆信。
林晚秋的字迹比日记更潦草,像是仓促写就:
“青崖侄女:见字如晤。
你父于我,恩同再造。
今我必死,惟托幼女明若。
此子身陷满汉夹缝,心向明月而身困樊笼。
他日若遇,望你念旧情,引她见光。
林氏晚秋绝笔。”
信纸末尾有深褐色斑点,似是血渍。
纳兰明若交出关键情报并求援,但这求援将沈青崖彻底拖入府内生死斗争,且父辈遗命让她无法拒绝。
闺阁外间·午时初
门外传来脚步声,继母瓜尔佳氏的声音响起:“明若,该换药了。”
纳兰明若迅速将地图和信件塞进沈青崖怀中,指向屏风后的衣柜:“躲进去。无论听见什么,别出来。”
衣柜狭小,满是薰衣草香。
沈青崖蜷身藏好,柜门留了道细缝。
瓜尔佳氏带着两个婆子进来。
一个端药碗,一个捧着一套大红嫁衣。
“好孩子,把这药喝了,高热就退了。”瓜尔佳氏坐到床边,“后日你舅舅家来下聘,你这病怏怏的怎么见人?”
纳兰明若接过药碗,指尖在碗沿轻叩三下,是暗号。
沈青崖握紧匕首。
“母亲费心了。”纳兰明若将碗凑到唇边,忽然顿住,“这药……怎么有杏仁味?”
“加了杏仁露,润肺的。”
“是吗?”纳兰明若抬眼,眼神冷得像冰,“可我记得,苦杏仁榨汁,是能毒死人的。”
药碗摔在地上,瓷片四溅。
“你这孩子,病糊涂了!”瓜尔佳氏起身,“来人,小姐癔症了,扶她躺下!”
两个婆子上前。
纳兰明若突然抽出枕下剪刀,抵在自己喉间:“退后!”
“你疯了吗?!”
“我是疯了。”纳兰明若笑出声,剪刀尖刺破皮肤,渗出血珠,“被你们逼疯的!要我嫁人可以,让我见父亲一面。否则我现在就死,你们拿具尸体去换前程吧!”
“你父亲在江宁……”
“那就等!”纳兰明若嘶喊,“等他回来!在此之前,谁再踏进这屋一步,我就捅穿这脖子!滚!”
瓜尔佳氏脸色铁青,但终究退了出去。
门重重关上,落锁声响起。
寂静如潮水涌来。
沈青崖推开柜门时,看见纳兰明若瘫坐在碎瓷片中,剪刀从手中滑落。
她脖子上那点血珠滚落,在白衣领上绽开一朵红梅。
纳兰明若以死相逼暂退危机,但现如今她们已被囚禁,瓜尔佳氏绝不会罢休。
闺阁内·申时
暮色从窗格渗入,将房间切成明暗相间的条块。
纳兰明若靠着床柱,拆开左手绷带。
烫伤溃烂,血肉模糊。
“帮我清理。”她将金疮药推给沈青崖,“你会吧?你这样的人,应该会处理伤口。”
沈青崖沉默地打水、烧酒、煮针。
烛光下,她用烧红的针挑开腐肉,纳兰明若咬住帕子,冷汗浸湿鬓发,却没哼一声。
清创完毕,沈青崖低头为她包扎。
纳兰明若忽然伸手,指尖轻触她眼角。
那里不知何时湿了。
“哭什么?”纳兰明若声音很轻,“该哭的是我。”
“我父亲欠你母亲的。”沈青崖系好绷带,“现在,我欠你的。”
纳兰明若凝视她良久,忽然倾身,额头抵在她肩上。
她卸去所有强硬,像个终于找到依靠的孩子。
“沈青崖。”她声音闷在衣料里,“如果……如果我根本不是你想的那种人,如果我也算计你、利用你,你会恨我吗?”
沈青崖的手悬在半空,最终轻轻落在她发间:“我们已经在一张棋盘上了。恨与不恨,棋子都得往前走。”
窗外传来三更梆子声。
纳兰明若抬起头,眼中重新聚起光:“地图右下角,用矾水写了密语。那是你父亲当年设计的密码,只有你们沈家人能解。解开它,你也许就会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她顿了顿,补上一句:“这,这也是我母亲用命换来的东西。”
沈青崖用茶水显影地图上的密语。
矾水字迹浮出:
“戊戌年腊月十七,林氏诞女。
同年冬,扬州旧部汇银八千两,藏于苏州虎丘第三塔刹。
此银为复明火种,待山河有变,可启之。
然纳兰氏恐生异心,须以人质制衡。
若林氏死,则以女明若为质。
此女在,则纳兰成德不敢妄动。”
茶杯从手中滑落,碎在地上。
纳兰明若看着那些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良久,她轻声道:“原来我母亲……真是因我而死。”
“不是……”
“就是。”她打断沈青崖。
“八千两白银,买一个满人大员‘不敢妄动’。而我,就是那个押在秤上的砝码。”她笑了,笑声空洞,“多划算啊,沈姑娘。一个汉女加一个混血杂种,换八千两军饷,换你父亲二十年布局。你们汉人的复明大业,真是一笔好买卖。”
沈青崖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纳兰明若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她:“现在你知道了。我母亲是你们的人,我也是你们棋盘上的棋子。所以帮我,也是在帮你们自己。这个理由,够不够干净?”
她转身时,脸上已戴上那副明艳的面具:“地图给你,密道图在匕首柄里旋开。今夜就走,去拿那八千两,做你们该做的事。至于我……”
她摸了摸脖子上的伤痕:“我会活下去。至少活到,亲眼看看你们要复的那个‘明’,到底是什么样子。”
沈青崖从密道离开前,回头看了一眼。
纳兰明若坐在铜镜前,正用胭脂仔细遮盖脖子上的伤痕。
烛光将她侧影投在墙上,拉得很长,长得像一道即将断裂的桥。
沈青崖握紧怀中的地图和令牌。
当她钻出密道口时,等候在那里的不是老陈,而是三个蒙面人。
为首那个掀开面巾,竟是白天拦她的那个管事。
他咧嘴一笑,露出黄牙:“沈姑娘,夫人请您去‘做客’。至于小姐那边……”他指了指总督府方向,“现在应该已经‘病重不治’了。”
远处府邸,忽然响起一声尖锐的瓷器碎裂声。
像最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