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锦轩染坊·子夜
沈青崖将指甲缝里的蜡丸投入染缸。
靛蓝吞没那颗米粒大小的白点,像深潭含住雨滴。
老陈蹲在缸沿,手指在水面划出涟漪:“湿的火药点不着火,却能点燃别的。”
“比如?”沈青崖盯着扩散的波纹。
“比如纳兰成德对继妻的疑心。”老陈压低声音,“那批火药是三个月前兵部批给江宁驻军的,编号连得上。如今出现在总督府后院,你说这像什么?”
沈青崖想起纳兰明若鞋尖碾过青砖的动作,那底下是空的。
“像栽赃。”她说。
“但栽得太拙劣。”老陈搓了搓手,掌心染上一层蓝,“湿透的火药,埋得浅到仆役一吓就招,还偏偏选纳兰明若生母旧居起火当夜。这不像要成事,倒像……”
“倒像在递刀子。”沈青崖接话。
两人对视。
湿火药事件指向府内斗争,这种明显的破绽反而让局势更加扑朔,沈青崖需要确认纳兰明若在这局中的角色。
两江总督府琴室·翌日巳时
琴室临水而建,推开槛窗能看见一池残荷。
纳兰明若已换了身月白衫子,头发用素银簪松松绾起,正低头调一张蕉叶琴。
“来了?”她未抬头,“你说会抚琴,是搪塞我还是真话?”
沈青崖将书篮搁在案边:“家母教过《梅花三弄》。”
“那就这个。”纳兰明若让出琴凳,“让我听听,汉人傲骨是怎么从弦上长出来的。”
沈青崖坐下,指尖抚过琴弦。
七根丝弦绷得像即将离弓的箭。
她吸了口气,第一个泛音如冰棱坠地。
纳兰明若坐到她身侧,距离近得衣袂相贴。
她身上有淡淡的沉香味,混着昨夜雨水的潮气。
琴音在池面荡开。
残荷枯梗随音律轻颤,像在打拍子。
“琴不错。”
“我母亲的遗物。”纳兰明若伸手,虚按在沈青崖正弹拨的弦上,“她被逐那日,只带了这张琴和一卷《诗经》。父亲扣下了琴。”
“为何留下?”
“他说琴无罪。”纳兰明若轻笑,笑声碎在弦音里,“可他忘了,弹琴的人有罪。罪在生为汉女,罪在让我这混血降世。”
沈青崖指法未乱,但下一个揉弦重了三分,发出呜咽般的颤音。
“小姐恨父亲么?”
“恨?”纳兰明若侧脸看她,“我该恨他遵旨,还是恨他当年没抗旨?沈青崖,你们汉人总爱论对错,可这世上的网,哪一根线单独抽出来不是直的?”
她指尖划过沈青崖的手背,顺着经络走向,停在腕骨凸起处:“就像这琴弦,单听一根,不过是‘嗡’的一声。可七根绞在一起,就能杀人了。”
沈青崖停手,琴音骤断,余韵在梁间萦绕不散:“小姐今日叫我来,不只是听琴吧?”
“聪明。”纳兰明若起身,从多宝阁取下一卷画轴,“帮我认认这画上的字。这我母亲的遗物,父亲前日才还我。”
画轴展开,是幅水墨兰草。
题跋处一行小楷:“素心常耐冷,晚节本无瑕。”
沈青崖的呼吸滞在胸腔。
这字迹她认得,是她父亲挚友、南明御史顾炎武的笔迹。
画上钤印虽被刮去,但残留的印泥颜色,与她记忆中父亲书房的某方旧印完全一致。
纳兰明若展示关键证物,但这证物直接关联沈青崖的过去,试探已触及危险边缘。
琴室外回廊·午时初
一名小丫鬟匆匆跑来,在纳兰明若耳边低语几句。
纳兰明若神色未变,只摆了摆手。
“继母请我去用膳。”她转向沈青崖,“你同去。就说是我新请的琴师。”
“不合规矩。”
“规矩?”纳兰明若为她理了理鬓边碎发,动作轻柔,“在这府里,我的话就是规矩。至少今天还是。”
她的手指在沈青崖耳垂停留一瞬,那里空荡无饰。
纳兰明若从自己腕上褪下一枚白玉环,不由分说套进沈青崖中指:“戴着。免得他们当你是个普通汉女,连座位都不给。”
沈青崖被卷入府内宴席,但显然这种“抬高身份”的保护,实则是将她置于更公开的审视下。
花厅宴席·午时三刻
八仙桌坐了七人。
主位空着,纳兰成德因公务未归。
继母瓜尔佳氏坐东首,穿绛紫团花旗袍,发髻插满金簪,像棵挂满铃铛的树。
她打量沈青崖的目光像在估价:“明若如今交游倒是广了,连琴师都这般品貌。”
“母亲过奖。”纳兰明若夹了块糟鹅掌放进沈青崖碟中,“青崖不仅琴艺好,还通书画。昨日为我抄《蒹葭》,字迹颇有董其昌风骨。”
“哦?董其昌?”瓜尔佳氏抿了口酒,“那可是前明大家。沈姑娘师从何人?”
“家父生前喜收藏,民女耳濡目染罢了。”
席间一位中年男子忽然开口,是瓜尔佳氏的胞弟,刚因“私藏火药”入狱又“查无实据”放出。
他眼眶发青,盯着沈青崖:“沈姑娘籍贯何处?”
“徽州。”
“徽州哪里?我常走徽商水道,或许认得令尊。”
“歙县深渡镇,家父沈砚,五年前已故。”
“深渡沈家……”男子眯起眼,“我怎记得那家只有三个儿子?”
“……”
纳兰明若轻笑一声,筷子“嗒”地搁在碗沿。
“舅舅记性真好。”她声音甜得像蜜渍梅子,“连别人家生几个儿子都清楚。那您记不记得,上月您从江宁带回的那批‘茶叶’,里头掺了什么?”
男子脸色骤白。
瓜尔佳氏打圆场:“明若,好好用膳。”
“是该好好用膳。”纳兰明若起身,拉起沈青崖,“可惜青崖吃不惯这些油腻。我们回琴室,吃些清淡的。”
走出花厅时,沈青崖感到背后目光如针。
宴席上身份遭质疑,纳兰明若用更危险的把柄反制,将冲突焦点从沈青崖转移。
只是,这种保护代价未知。
琴室后的临水小阁·未时
纳兰明若推开阁门。
这里比琴室更隐蔽,三面环水,唯一的小窗对着池心枯荷。
“吓着了?”她背对沈青崖,从暗格取出茶具。
“民女只是不解。”沈青崖摘下手上的玉环,“小姐为何如此维护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来历不明?”纳兰明若转身,接过玉环重新为她戴上,“我知道你父亲是谁。”
沈青崖心脏骤停。
“沈砚,徽商,康熙八年病故。这是官籍记载。”
纳兰明若靠近,声音压得极低:“但我母亲留下的信里提过,她有位故交,姓沈,扬州人,顺治二年后就‘死’了。那人擅画兰草,有一方鸡血石私印,刻着‘明月前身’。”
她看着沈青崖,继续道:“那幅兰草画的题跋人,顾炎武,去年还在北方秘密活动。而你,你看到画时,手指在发抖。”
纳兰明若握住沈青崖微微颤抖的手,将掌心贴在自己心口。
心跳透过衣料传来,沉重而规律。
“现在轮到你问我了。”纳兰明若说,“问那个你一直想问的问题。”
沈青崖喉头发干:“那场火……是你放的?”
“是。”回答干脆得像刀切豆腐,“我烧了我母亲的旧居,因为那里藏着不该藏的东西。比如那幅会招祸的画,比如地砖下我母亲埋了十年、关于你父亲的日记。”
她松开手,从怀中取出本焦边的册子,只剩寥寥数页。
“看完它。然后决定,是继续装作徽州商女,还是……”她顿了顿,“做我母亲的故人之女。”
纳兰明若退出小阁,带上了门。
沈青崖听见落锁声。
纳兰明若摊开部分底牌,这种坦诚将沈青崖推至必须回应的悬崖。
小阁内·申时
日记残页的字迹娟秀,是女子笔体:
“……壬辰年三月十九,沈兄携幼女来访。女名青崖,四岁,见我琴瑟竟能辨宫商。沈兄叹:‘此女若为男儿,当复我山河。’余笑驳:‘女儿何不能复?’沈兄默然,指蘸茶水,于案上书‘崖’字曰:‘愿她如崖,虽临深渊而不坠。’”
沈青崖指尖抚过“壬辰年”,那是1652年。
下一页:
“……沈兄行踪渐诡,所交皆志士。余劝他慎行,他答:‘明月已沉,惟余碎镜。然碎镜亦能反光,照夜行人。’彼时明若在怀,懵懂睁眼,沈兄抚其额曰:‘此女眼中,尚有明月。’”
窗外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
沈青崖迅速藏起日记,贴近门缝。
是瓜尔佳氏的声音,压着怒意:“……必须查清那汉女的底细!火药事刚平,若再出纰漏……”
纳兰明若的回应听不清,但脚步声朝小阁来了。
钥匙转动前,沈青崖已将日记塞回原位,坐回琴案前。
门开时,她正在弹《梅花三弄》的最后一个乐章。
纳兰明若站在门口,身后天色昏沉,乌云压池。
“雨要来了。”她说,“今日你先回。明日……”
她顿了顿:“明日若我还在这府里,你再带琴来。”
她将一枚系着红绳的铜钥匙放进沈青崖掌心:“云锦轩后巷第三间瓦房,我母亲的旧居。那里现在空了,但地砖下……或许还有碎镜。”
沈青崖获得关键线索与避难所钥匙,但纳兰明若自身处境危急。
返回途中·酉时
雨终于落下,起初细如针尖,很快密成帘幕。
沈青崖在巷口遇见老陈,他撑伞而立,像尊石像。
“纳兰明若给了你什么?”
“一把钥匙。”沈青崖摊开掌心,铜钥匙已被雨水洗得发亮。
“她在拉你入局。”老陈声音发沉,“或者说,她在找盟友。对抗她继母,甚至对抗她父亲的盟友。”
沈青崖握紧钥匙,齿痕硌着掌心:“日记里说,我父亲见过幼年的纳兰明若,说她‘眼中尚有明月’。”
老陈愣住。
雨砸在伞面,噼啪作响。
“那场火。”沈青崖抬眼看灰蒙蒙的天,“烧的是旧居,照亮的却是二十年前的纠葛。湿火药不是要炸府,是要炸开一道口子,让某些埋着的东西,再见天日。”
她朝云锦轩走去,忽然回头:“查查康熙八年,徽商沈砚‘病故’的详情。还有,纳兰明若生母被逐的真实原因。”
“你信她?”
“我信我父亲的眼睛。”沈青崖转身,背影没入雨幕,“他说那孩子眼中有明月。明月……不会照亮谎言。”
深夜,沈青崖用那把铜钥匙打开了后巷瓦房的门。
地砖撬到第三块时,铁锹碰到了一个硬物。
是一枚生锈的令牌,正面刻着“烬余”二字。
反面刻着两个小字:
“崖,鉴。”
而令牌之下,压着半封未寄出的信,开头写着:
“炎武兄:沈女青崖,今托纳兰氏遗孤照看。此子虽满人血,却有汉人魂,眼中明月不灭。若他日山河有变,此二女或可……”
信到此中断,纸边焦黑。
像是被火舌舔舐后,匆忙藏于此地。
窗外惊雷炸响,白光映亮令牌上斑驳的锈迹,像干涸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