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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是为了照亮

沈青崖住处·子夜

沈青崖捏碎蜡封。

第二张纸条卷在里头字迹潦草:“火起西厢房,疑烧文书,纳兰氏独立院中观火,未呼救。”

她将纸条凑近灯焰,燃成灰烬。

总督府方向传来隐约人声,马蹄踏碎夜的寂静。

沈青崖必须判断火灾真相,社内警告与纳兰明若的反常行为形成矛盾信息,都需要她亲自验证。

两江总督府·翌日辰时

府门石狮披着晨露,门楣上“敕造两江总督府”的匾额湿漉漉的。

守门兵卒比昨日多了一倍,搜检进出者的手掌。

看来是在查火药痕迹。

沈青崖摊开双手。

掌心纹路细密,兵卒粗粝的拇指划过她虎口,那里有常年执笔磨出的薄茧。

“进去。”

西厢房已围起幔帐,焦糊味从缝隙渗出,像烧糊的粥底。

几个仆役抬着水桶匆匆走过,桶沿水滴砸在青砖上,炸开一朵朵深色小花。

纳兰明若坐在院中石凳上,正用簪子拨弄一盘残棋。

她穿藕荷色常服,发髻松散,仿佛昨夜只是观了场烟花。

“来了?”她未抬眼,“今日学棋。棋如世局,你教我汉人如何在这十九道上谋生。”

沈青崖福身,目光扫过西厢,窗棂烧成炭指,指向天空。

“听闻昨夜走水,小姐受惊了。”

“惊的是他们。”纳兰明若落下一枚黑子,“我觉着那火烧得好看,比府里这些年所有灯笼都亮。”

“烧了什么要紧物事么?”

“几箱旧账本。”她终于抬眼,瞳孔里映着沈青崖的影子,“我父亲说,烧了干净。”

纳兰明若将白子推至棋盘对面,指尖在沈青崖手背停留一瞬。

冰凉,带着晨露的湿气。

“账本为何存于西厢?”

“那原是我生母住处。”纳兰明若语气平直,“她走后,父亲把不想见又舍不得丢的东西,都塞进去了。”

“小姐的生母……”

“汉人歌女。”棋子“嗒”地敲在棋盘上,“康熙三年被逐出府,因‘满汉不通婚’的旧规。我八岁,看着她背影消失在巷子口。”

沈青崖呼吸微滞。

她想起老陈的话:“纳兰成德确有一汉妾,早年驱逐,内情不详。”

“小姐恨这规矩么?”

“恨?”纳兰明若轻笑,笑声像碎瓷刮过石板,“我该恨谁?恨我父亲遵了皇命?恨我母亲生为汉女?还是恨我自己,这副一半满一半汉的骨头?”

棋子被捏得咯咯作响。

沈青崖沉默片刻,轻声道:“民女只知,棋盘上黑白分明,可世间事多的是灰。”

纳兰明若盯着她,忽然倾身靠近。

距离近得能看见她睫毛上沾的、不知是露是泪的水珠。

“沈青崖。”她念这名字像咀嚼某种草药,“你昨日在河边,藏了什么?”

远处仆役泼水声显得突兀。

沈青崖试图获取火灾信息,纳兰明若反而抛出更危险的质问,将试探升级为对峙。

西厢废墟旁·巳时三刻

纳兰明若忽然起身:“走,带你看看灰烬里能长出什么。”

她拉起沈青崖手腕,力道不容拒绝,掌心温度透过布料烫进来。

两人穿过月洞门,焦糊味愈发浓烈。

幔帐内,两个账房先生模样的男子正蹲在灰堆里翻捡,脸抹得像灶王爷。

见纳兰明若进来,慌忙行礼:“小姐,还在清点……”

“清点什么?”纳兰明若松开手,蹲身拾起半片未烧尽的纸页,“这些陈年旧账,烧了反而省心。”

沈青崖目光扫过废墟。

炭化的梁木横斜如巨兽骸骨,水渍在地面汇成细流,流向墙角一处。

那里有块青砖微微隆起。

纳兰明若用鞋尖轻轻碾过那处隆起,转向账房:“昨夜谁当值?”

“是……是李三和张贵。”

“叫来。”

等待间隙,沈青崖假装整理裙摆,蹲身时指尖触地。

青砖下是空的。

她迅速抽手,袖口已沾了炭灰。

纳兰明若瞥她一眼,没说话。

两个仆役哆嗦着来了。

纳兰明若绕着他们走了一圈,像打量待宰的羊。

“火起时,你们在哪儿?”

“在、在耳房打盹……”

“打盹?”纳兰明若从袖中掏出个小瓷瓶,倒出些黑色粉末在掌心,“那这火药渣子,是梦里沾上的?”

两人扑通跪地。

“小姐明鉴!是有人给银子,让小的在厢房外撒线香,延到子时自燃……”

“谁?”

“不、不认识,戴斗笠,声音压着……”

“给了多少?”

“二十两……不,五十两!”

“银子呢?”

“埋、埋在后院枣树下……”

纳兰明若笑了。

那笑容像刀锋抹了层蜜:“拖下去,各打四十棍,赶出府。”

她转向沈青崖,脸上笑容未褪:“瞧,灰烬里能长出真相。虽然这真相,也是别人种下的。”

火灾确系人为,纳兰明若处理方式干脆得异常,仿佛早知内情且另有打算。

书房·午时

棋盘已撤,换上饭菜。

四菜一汤,朴素得不似总督府规格。

纳兰明若亲自盛了碗汤推过来:“莲子羹,去火。”

沈青崖舀起一勺,莲子炖得酥烂,却苦得她眉心微蹙。

“没去芯。”纳兰明若托腮看她,“我故意留的。苦味让人清醒,对吧?”

她将自己那碗推过来,碗沿相碰,发出瓷器亲吻般的轻响。

她那碗莲子,芯已剔净。

“今日的棋还没下完。”纳兰明若忽然说,“但我累了。你替我抄段书吧,《诗经》,‘蒹葭’篇。”

沈青崖铺纸研墨。

狼毫笔吸饱墨汁,在宣纸上写下:“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纳兰明若走到她身后。

气息拂过后颈,带着莲子羹微甜的热气。

“我母亲教过我这首。”她声音很低,像自言自语,“她说汉人的诗,美就美在求不得。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沈青崖笔尖一顿,墨迹在“宛在水中央”的“央”字上洇开一朵墨花。

一只手从旁伸来,覆住她执笔的手。

纳兰明若的掌心这次是暖的,贴着她的手背,引导笔锋挽回那个字。

“写坏了不怕。”气息喷在耳廓,“修补便是。”

两人的手在纸上移动,像两尾鱼在墨池中交缠。

沈青崖感到心跳撞着肋骨,一下,又一下。

氛围看似缓和,但这种亲昵本身就已然成为了新的试探。

离府路上·未时

沈青崖在府门处被拦住。

不是兵卒,是个穿深蓝褂子的管事,眼珠子转得像算盘珠。

“沈姑娘留步。按新规,凡进出者需登记所携物品。”

她交出书篮,里头只有笔墨和抄好的《蒹葭》。

管事翻捡时,手指在篮底细摸,显然在查夹层。

“可以了。”

刚迈出府门三步,身后传来纳兰明若的声音:“王管事。”

那管事一哆嗦。

“谁给你的胆子,查我客人的东西?”纳兰明若倚着门框,手里把玩着那枚黑棋子,“是我父亲,还是我那位急着想嫁进来的继母?”

管事冷汗涔涔:“小姐息怒,是、是夫人吩咐……”

“告诉她。”纳兰明若将棋子抛起,又接住,“这府里还能喘气的东西,暂时还姓纳兰。”

她走到沈青崖面前,从袖中抽出个小小锦囊,塞进她手心。

动作快得旁人几乎看不见。

“明日再带些真东西来。”她压低声音,“比如……你会不会抚琴?”

转身进府前,她回头补了一句:“锦囊里是糖莲子,去芯的。抵你今日那碗苦。”

河边柳树下·申时

沈青崖拆开锦囊。

里头确是糖莲子,但底下压着张字条,只有四个字:

“勿近枣树。”

她猛然想起,仆役招供的赃银,埋在后院枣树下。

纳兰明若在保护她?

是保护,还是警告?

显然,总督府内有人设局,且纳兰明若知晓内情却选择沉默。

她将糖莲子倒进河里。

莲子沉入水底,像一只只闭上的眼睛。

远处,云锦轩二楼窗口,老陈用铜镜反了下光。

是紧急信号。

沈青崖整理衣襟,朝市集走去。

袖中,那张写着“勿近枣树”的字条已被她揉成极小一团,藏在指甲缝的蜡丸里。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长,影子头部恰好触到总督府围墙的阴影。

一半在光里,一半在暗处,像她此刻的处境,也像纳兰明若那“一半满一半汉的骨头”。

老陈递来的新纸条上:

“枣树下非银,乃火药三斤,官府已查获。纳兰氏继母胞弟,今晨以‘私藏火器’入狱。”

沈青崖抬眼看老陈。

他喉结滚动,补了一句:“但火药引信……是湿的。根本点不着。”

窗外暮色四合,第一盏灯笼亮起时,沈青崖忽然明白了。

那场火,或许从来就不是为了烧毁什么。

而是为了照亮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