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晨光,稀薄地铺在青石板路上。
沈青崖立在“云锦轩”檐下,看着街面巡逻的清兵。
今日比平日多了一队,靴底踏地的节奏压得人心头发闷。
她指尖抚过摊开的缎面,牡丹纹路在光下泛起涟漪。
今日要送出的情报缝在第三匹绸缎的边角里,用只有“烬余社”能看懂的针脚密语写成。
“这料子,满人配用么?”
声音从左侧刺来。
沈青崖抬眼,见个穿宝蓝骑装的年轻男子立在摊前——不,是女子。
那人身量高挑,束发的银冠下耳垂空荡,未穿耳洞。
沈青崖垂眼:“客官说笑,绸缎不识满汉,只认银钱。”
“我偏要它识。”那人抽出腰间短刀。
刀光划破晨雾的瞬间,沈青崖呼吸滞了半拍。
刀柄镶着正黄旗图腾。
“嗤啦——”
锦缎撕裂声如鸟雀惊飞。
周围商贩缩了缩脖子,清兵往这边瞥来,又转回头去。
沈青崖抬手,接住飘落的半幅断帛。
丝绸从她掌心垂落,像一道愈合不了的伤口。
“好料如良缘。”她声音平得像井水,“强求则损。”
骑装女子挑眉,终于正眼瞧她。
那是一张明艳到带攻击性的脸,眼尾微微上挑,却压着股说不清的倦色。
“你叫什么?”
“沈青崖。崖壁之崖。”
“纳兰明若。”女子收刀入鞘,“明日来总督府,教我识这些‘良缘’。”
不是商量,是命令。
沈青崖福身应是,余光瞥见纳兰明若腰牌滑出衣襟一角,两江总督府出入令。
沈青崖需要接近清廷要员获取情报,她一直困于如何接近那些人。
没想到目标以如此意外的方式出现,且充满不可控的锋芒。
云锦轩后堂·半个时辰后
“你疯了?”账房先生(实为“烬余社”联络人老陈)压低声音,“纳兰成德的独女,那是沾不得的烫手山芋!”
沈青崖拆开那匹被割裂的锦缎,密语针脚完好。
她将断帛浸入染缸,靛蓝吞没牡丹:“正因为烫手,才要碰。”
“她今日是故意试探?”
“或许。”沈青崖看着丝绸在染料中起伏,像溺水的云,“但更可能,她只是无聊。”
老陈盯着她:“青崖,别忘记你父亲怎么死的。”
她手一顿。
十九年前扬州城破的火光,早已烧成她眼底洗不净的灰烬。
“我记得。”她说,“所以更要进去。”
窗外传来马蹄声,两人同时噤声。
沈青崖从门缝窥见纳兰明若策马而过。
马背上,纳兰明若忽然回头,目光直直刺向后堂窄门。
沈青崖没动。
三息后,马蹄声远去。
“她看见了?”老陈声音发干。
“看见了。”沈青崖关上门,“但她不会说。”
“何以见得?”
沈青崖没答。
她想起纳兰明若割裂锦缎时的眼神,与其说是是暴戾,不如说更像是某种被困住的烦躁。
沈青崖决定利用这次机会,即便纳兰明若的敏锐远超预期,风险成倍增加,她也不能浪费任何可能成功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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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江总督府西侧院·翌日巳时
沈青崖被领进书房时,纳兰明若已换了女装。
月白旗袍绣着淡紫藤萝,头发松松挽起,全然不见昨日的锋芒。
可那双眼睛没变,依旧在丈量什么。
“坐。”纳兰明若推来一盏茶,“西湖龙井,你们汉人最讲究这个。”
沈青崖接过,指尖触及杯壁微烫。
“纳兰小姐想学什么?”
“学你们汉人说话绕弯子的本事。”纳兰明若靠向椅背,“比如昨日,你明明想骂我,却说‘强求则损’。”
“民女不敢。”
“你敢。”纳兰明若倾身,“你接断帛的手很稳,普通商女早该吓哭了。”
沈青崖将茶盏放回桌面,瓷器轻磕声像心跳漏拍。
“家父曾训导,遇事当如秤砣,乱晃则称不准。”
“你父亲做什么的?”
“丝绸买卖,五年前病故了。”
“是吗?”纳兰明若从书案抽出一卷册子,“可我查了苏州商籍,沈姓丝绸商只有三家,没有女儿叫青崖的。”
空气凝固,沈青崖袖中指尖收紧。
“民女随母姓。生父是徽州茶商,早年离散。”
“故事编得圆。”纳兰明若轻笑,却不再深究,“今日先学写字。写我的名字。”
她铺开宣纸,笔杆塞进沈青崖手中。
“纳兰……明若。”沈青崖运笔。
墨迹在纸上晕开,像渐渐扩散的谜团。
纳兰明若忽然握住她执笔的手:“这一捺要重些。我们满人写字,不喜欢轻飘飘的。”
温度透过皮肤传来。
沈青崖呼吸微乱。
太近了,近得能看见纳兰明若睫毛投下的阴影,像细密的栅栏。
纳兰明若的拇指在她虎口按了按,像某种隐秘的试探。
“你怕我?”纳兰明若声音压低,气息扫过耳廓。
“身份悬殊,理当敬畏。”
“我要的不是敬畏。”纳兰明若松开手,退后半步,“明日再来,带些真东西来教。”
沈青崖福身退出。
走到廊下时,她回头看了一眼。
纳兰明若站在窗前,正撕掉那张写有名字的宣纸。
纸屑飘落,像一场雪。
看来,沈青崖通过了首次试探。
但,纳兰明若显然已知她身份有伪,这场“师生关系”从开始就立在悬崖边缘。
返回途中·苏州河畔
沈青崖在河边蹲下,佯装整理绣鞋。
手指探入石缝,取出个蜡封小筒。
是老陈留下的新指令。
“三日后,需总督府近期巡防图。”
她捏碎蜡封,纸条浸入河水,墨迹化开如洇开的血。
抬头时,却见河对岸柳树下立着个熟悉身影。
纳兰明若不知何时跟来的,正抱臂看她。
隔着十丈河面,两人目光相撞。
沈青崖缓缓站起,手拢在袖中。
对岸,纳兰明若抬起手,做了个奇怪的手势。
食指与中指并拢,划过自己咽喉。
那是江湖暗语:我看见了,但暂时不杀。
沈青崖站在原地,河水在她脚边打着旋,吞没了最后一点纸屑。
夕阳西下,将河水染成淡淡的橘色,像将熄未熄的炭火。
她知道,从明天开始,每一步都将是刀尖上的舞蹈。
当夜,沈青崖在油灯下绘制总督府草图时,窗外传来三声鹧鸪叫。
是社内紧急联络信号。
她推开窗,一枚绑着黑羽的箭矢钉在窗棂上。
箭杆上刻着五个字:“纳兰氏有疑。”
几乎同时,远处总督府方向,忽然亮起一片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