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楼两个字落定之时,针砭时弊义愤填膺时都能至少看起来端正稳重的状元郎情绪十分激昂,一旁的探花郎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住,生怕他一时情急真打了对面那祖宗。
“是姚展,就是三年前本该榜上有名的那位。”温景行道,“是他妹妹。那姑娘我先前去见,一提就要哭,回回被赶出来。想着找个姑娘家去,或许能好一些。”
傅元夕默默将吃剩的半块糕点藏在手心:“……我吗?我最不会哄人了。”
“原想劳烦家姐,但她——”
瞧着就像门第显贵的人家出来的姑娘,容易被视作一丘之貉,被一起赶出门去。
后半句不大好说,温景行还在想。
傅元夕很自觉地哦了声:“我看起来比较穷,更像会与她同病相怜,被人欺负的那个。”
温景行想委婉一点:“嗯……也不能这么说。”
“我不是介意这个。”傅元夕想了想,还是本着不能浪费的原则将半块点心吃了,“高门大户养出的女儿本就和我们不一样,实在不该因为这样的缘由将谁看轻。又不是人人都喜欢用下巴尖看人,只是她家逢大难,才将所有人都当作来害她的。”
探花郎十分震惊:“你多大?怎么比我娘还豁达。”
他娘听见旁人说自己几句不是,还要郁闷上好一段日子呢。
无非是自小被人夸着生得好,却早早添了道疤,郁闷过也哭过了,才终于学会了宽慰自己。
知晓缘由的傅怀意心情一瞬很不好,转过目光盯着窗外。
“哥,我没事。”
“能不去就别去。”傅怀意道,“不过哥哥的话你一向都不怎么听。从小主意大,自己定吧。”
傅元夕弯弯眉眼:“是不是还需要我胡诌一点儿听着就很惨的故事?”
“可以,但别太过。”温景行稍顿,“你兄长是今年的头名,你只管说他当时有多委屈,你问不到消息多着急。考院人多,太子殿下没逐一问,但王府大概都问过,你只管胡编乱造泼脏水就是。”
一旁的探花郎:“……?”
叫人给自己家泼脏水的他头一回见。
傅元夕内心挣扎了一番:“不好吧?”
“不会有人找你麻烦的。”温景行笑笑,“放心。”
傅元夕接着问:“可是我哥哥当时在考院。”
“她又不知道。”温景行道,“你胡诌就是。以诚相待我试过,但不成,只能先信口开河了。”
而后他又道:“他在那样艰难的境地里熬了三年,万念俱灰时还是给后来者留了路。这样一个人的妹妹,不会是如今看起来的模样,谎话只能叩开门,想要她真心相助,最终还得坦诚。什么时候同她说实情,由你来定。”
傅元夕忽然有点怯:“我要是搞砸了怎么办?”
“本就是我请你相助,那毕竟不是什么好地方,姑娘肯去,就值得我等道一声谢。”温景行说,“真搞砸了也无妨,我既将你牵连进来,就有法子保你全身而退。今日之事只我们几人知晓,绝不牵连姑娘的声名。”
傅元夕安心许多,但又十分别扭:“……你忽然这么正经,我不太习惯。”
傅怀意嗅到一丝不对劲:“你们认识?”
二人异口同声:“不认识!”
傅怀意:“……”
自己的妹妹他有数,不认识才怪。
于是傅元夕补了一句:“不熟。”
“今日天色已晚,早些回吧。花楼这种地方白日人少,明日巳时我在这里等你。”温景行道,“你可以再想想,若想反悔,明日不来就是。”
“我既然已经应了,就不会中途反悔。”傅元夕抬头,隔着帘纱看他,“但这些时日看了,喜欢戴帷帽的姑娘不多。今日宴上一见,多少有人已认得了,若让人瞧见我一个姑娘家进花楼,只怕我全家上下都得一道悬梁去。”
探花郎朗声笑:“自然要乔装打扮一番,明日你别戴就是了。”
余下三个都没有应声。
“我说错话了?”
温景行斜他一眼,压低声道:“你快闭嘴吧。”
还是傅元夕先打破屋里的沉默:“还未请教公子姓名。”
一甲的三个名字一向是一天之内传遍四海,她话里转得生硬,接着又找补一句:“未料想哥哥能得榜首,家里一时乱得厉害,门都没能出去,自然就没听到什么消息。此时才请教姓名多少失礼,还请见谅。”
“我又不是什么金银玉帛,怎么就非得人人都知道?”他行了礼,“在下魏弘简,毕竟还不多相熟,姑娘家的姓名我就不多嘴请教了。”
“父母给的名字,怎么就问不得?”傅元夕笑笑,“兄长虽高中,家里从未想过指望我去攀什么高枝,本就是上不得台面的乡野门户,何必非学高门贵女的做派。”
“我姓傅,名元夕。戴帷帽并非是为所谓名声,确如人所言,面容有伤罢了。家中无人因此介怀,但流言蜚语听多了终归不大舒服,于是才遮一遮,图个清静。”
魏弘简是真的未曾料到她如此坦然,于是歉然道:“倒是我失言,看轻了傅姑娘。”
他稍顿,而后笑道:“不过姑娘的话在下还是要驳一驳。”
傅元夕颔首:“愿闻其详。”
“在下家中祖辈,便是所谓乡野门户起家,如今可还有人敢再提?”魏弘简道,“诚然我家中从未将祖辈当作不耻,祖训更是简单得出奇,只有守己两个字。实在无需因出身或容貌轻看自己,若依我所见,姑娘的心境见地,比许多王公贵女强上许多。”
他又转而对傅怀意笑:“日后状元郎可有的忙,莫让妹妹被什么心术不正的人骗了。”
“春闱之事牵连甚广,我留两个人给你。”温景行道,“不过你宽心,若非真有困局,她们不会多言。你若觉得不习惯,也可以让她们在暗处,整日都见不到。”
两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站在门外一副听候安排的样子。
这是好意,且佩兰的确并不能打。
傅元夕点点头,道了声谢:“藏起来就不必了,我又不吃人,让她们和佩兰做几天伴吧。”
她想了想,又问:“能让佩兰偷几天师吗?”
“随意。”温景行道,“事情终了之前,你就是她们的主子,我绝不多问。”
—
傅元夕领着两个姑娘一路走,快到自己家门口时停下了。
“嗯……”她回过头问,“你们叫什么?”
“紫苏紫菀!”其中一个女孩儿笑得眉眼弯弯,“我是姐姐,叫紫苏。”
“我有点分不清。”傅元夕看着两张极其相似的脸,“你们长得太像了。”
“眼角有痣的是姐姐。”紫苏还是笑吟吟的,“不过家里不这么分,爱笑又话多的那个就是我啦!”
傅元夕对活泼的姑娘一直很有好感,问了她许多事,诸如练武苦不苦、平日用什么胭脂首饰、喜欢什么衣裳之类的。
近乎套得差不多之后,她才貌似不经意似的问:“你们是会些武的侍女,还是近卫?”
紫苏还是笑眯眯:“近卫呀。”
傅元夕又问:“近卫不大多都要贴身跟着主子的吗?你们两个姑娘,会不会不方便?”
“我们平日不跟着公子,跟着家里的姑娘。”紫苏嗓音脆生生的,听着很讨人喜欢,“但姑娘不大需要我们。”
紫菀借着衣袖遮挡,偷偷掐了姐姐一把。
紫苏一双杏眼瞪圆了:“你掐我干嘛!”
“我只是随口一问,别紧张。”傅元夕看向一直沉默的姑娘,“不过是魏公子方才看着言谈随意,实则多恭敬,想他们年龄相仿家世相当,不至如此。”
紫苏:“……”
她好像被套话了。
傅元夕笑吟吟道:“我没有追根究底的习惯,想为那可怜人讨个公道亦是真心。只是这件事坐起来风险不小,万一因此小命不保或牵连家人,多不值当。”
她很认真地问:“我是想问你们,当真无论出什么事都能保我全家无恙吗?”
回她话的是紫菀:“能,姑娘安心。”
“要查这样的事情,防人之心多一些理所应当,未曾坦诚也无妨。若能帮上忙却冷眼旁观,我自己心里过不去,所以才想略尽绵薄之力。”傅元夕稍顿,“但我绝不愿牵连更深,这话请你传回去。”
紫苏点头如捣蒜,满脸写着“我有话要说”几个大字。
“我不会去问的。”傅元夕笑笑,“你们究竟是哪家人与我有什么相干?不会害你因为被套了话受罚的。”
紫苏小声辩解:“公子不怎么罚人的。”
“对了,这件事最好别被我爹娘知道。”傅元夕说,“你们既然身手不错,想必在我爹娘来时躲一躲不是什么难事。”
紫苏:“我们可以一直不出现!”
傅元夕:“……那倒也不用。”
她想了想,决定得寸进尺:“平日他们不来的时候,你们愿意教教佩兰么?”
紫苏眼睛又亮了:“好呀好呀!我早就想给人当师傅了!但家里大都比我厉害,没人可教。”
“武学上佩兰一窍不通,恐怕不好教。”傅元夕不由笑起来,“要辛苦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