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文化局审查通过后，日子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周罗带一头扎进了堆积如山的学业里，像要把之前落下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抢回来。设计稿、论文、专业课笔记铺满了公寓里那张不大的书桌，连带着地板也未能幸免。
戏院去得少了，连轴转的排练和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后，留下的是更深沉的疲惫和亟待填补的知识空白。
偶尔在深夜对着电脑屏幕眼睛发花时，她会下意识摸向耳后，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某种微凉的触感，但指尖碰到的只有自己微热的皮肤。
李素雨那边也似乎沉寂下去。没有突如其来的电话，没有出现在教室外的身影，连微信对话框都停留在几天前她发来的一句简短的【好好复习】。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轨道，只是某些东西，到底是不一样了。像水底暗涌的漩涡，表面平静，内里却藏着能将人吞噬的力量。
这天下午，周罗带正在图书馆和一组复杂的数据模型搏斗，感觉自己的脑细胞正在成片阵亡。吴瑾萱瘫在她对面的桌子上，脸埋在摊开的建筑史课本里，发出痛苦的呜咽。
“不行了……罗带，我真的不行了……这梁思成先生的图我看得眼睛都要瞎了……”她抬起头，眼下是堪比周罗带的浓重青黑，“救我……让我哥来救我……”
周罗带头也没抬，指尖在键盘上敲得飞快：“你哥又不是学建筑的，怎么救你？”
“他脑子好使啊！让他来给我讲讲逻辑也行啊！再这样下去我挂科挂定了！”吴瑾萱说着，真的掏出手机，带着哭腔拨通了电话，“哥……你快来图书馆救我……我要死了……”
半小时后，吴锦出现在图书馆自习区的入口。他穿着合身的深灰色西装，外面套着件质感不错的羊绒大衣，头发一丝不苟，手里还拎着个公文包，像是刚从某个正式场合赶过来。与周围穿着随意、甚至有些邋遢的学生们格格不入。
他目光扫视一圈，精准地定位到她们这一桌，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迈步走了过来。
吴瑾萱一看到他，如同看到了救世主，立刻戏精附体，抓住他的胳膊，表情悲痛欲绝：“哥！你终于来了！我已经尽力了，真的，靠你了……”说完，她脑袋往桌子上一倒，假装昏死过去，还不忘给自己盖上一件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的外套，演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
周罗带看着这一幕，嘴角抽搐了一下，尴尬地放下手里的笔，站起身：“吴哥，好久不见哈哈哈……”干笑两声，试图缓解这诡异的气氛。
吴锦的视线从“昏死”过去的妹妹身上移开，落到周罗带脸上，点了点头，语气平淡：“好久不见。”
确实很久了。周罗带飞快地在脑子里计算着。上次见面，好像还是大半年前，她帮吴瑾萱翘课去打耳洞，被家里查岗，吴锦过来打掩护。再后来，隐约听瑾萱提过一嘴，说他面试进了一家公司，具体是做什么的，吴瑾萱自己也说不清，只含糊说是“搞技术的”，挺忙。
周罗带记得吴家是做娱乐公司的，规模不小，本以为吴锦会顺理成章地接手家业，没想到他倒是自己出去闯了。
吴锦没理会戏多的妹妹，目光在周罗带摊满桌面的书本和电脑上扫过：“遇到难题了？”
“啊，还好，就是一些数据模型，有点绕。”周罗带连忙说。
吴锦拉了把椅子坐下，将公文包放在脚边，言简意赅：“哪部分？”
他的出现自带一种沉稳的气场，瞬间驱散了吴瑾萱营造出来的闹剧氛围。周罗带下意识地指了指屏幕上的复杂公式。
吴锦倾身过去，看了几分钟，然后拿起周罗带手边的草稿纸和笔，开始边写边讲解。
他的思路极其清晰，语言精准，三言两语就点破了周罗带卡壳的地方，甚至引申出了几种不同的解题思路。
周罗带听得茅塞顿开，连日来的烦躁都被这高效的梳理抚平了不少。
“哥！还有我的建筑史！”吴瑾萱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把厚厚的课本推过去。
吴锦瞥了她一眼，没接书，只是淡淡道：“先把课本目录和绪论看三遍，理清脉络再谈具体问题。”
吴瑾萱哀嚎一声，但又不敢反驳，悻悻地缩了回去。
有吴锦坐镇，自习效率陡然提升。他话不多，但每次开口都能直击要害。周罗带甚至觉得，这比自己埋头苦干一整天收获还大。
中途吴锦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时身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烟味和室外微凉的空气。
周罗带看着他沉稳的侧脸，忽然想起李素雨。
“吴哥，”周罗带忍不住好奇，压低声音问，“你现在在哪高就啊？感觉好厉害。”
吴锦敲击键盘的手指顿了顿，侧头看了她一眼，镜片后的目光没什么情绪：“一家小公司，做信息安全。”
信息安全？周罗带愣了一下。这和她想象的“搞技术的”不太一样，听起来……有点神秘。
吴瑾萱插嘴道：“我哥可厉害了！他们公司好像专门接那种……嗯……防止商业间谍什么的活儿！”她说得含糊，但眼神里带着点小骄傲。
吴锦淡淡打断她：“没那么夸张。普通技术工作而已。”他显然不想多谈，将话题重新引回学业上，“这个模型的关键在于初始变量的设定……”
周罗带识趣地没有再问，但心里却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印象。吴锦的世界，似乎离她们这些还在象牙塔里挣扎的学生很远。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吴锦看了眼手表，站起身：“我晚上还有个会，得先走了。”他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又看了一眼吴瑾萱，“你，十点前必须回宿舍。”
“知道啦知道啦！”吴瑾萱不耐烦地挥手。
吴锦又对周罗带点了点头，算是告别，然后转身离开，背影很快消失在图书馆层层叠叠的书架之间。
他一来一去，像一阵高效而冷静的风，吹散了学习的迷雾，也留下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成人世界复杂规则的气息。
周罗带看着恢复安静的对面，吴瑾萱已经重新投入了与建筑史的苦战，仿佛刚才那段插曲从未发生。
她低头，继续面对屏幕上的数据，心里却莫名地，又想起了那个身在戏院、与这一切格格不入的人。
李素雨现在在做什么？排戏？练功？还是在干别的呢。
“罗带，周小姐，周罗带。”
“怎么了？”
吴瑾萱一本正经的看着她，道:“该和我好好讲你最近发生了什么吧，我可以等你说，”又道:“我和你认识了很久，小学初中高中我们一直在一起，现在也是，我想认识你更久，你的事情我可以知道吗。”
她的表情很认真，周罗带欲要开口，可也只会让身边人担心。
她从小就这样。
那时，她是二年级里的小霸王，谁欺负人了，她就会站出来，大声的说:“我不允许你打同学！”
而刚好，当时被欺负的人是周罗带。
在推搡中她倒在地上，而后便是洪亮的声音响起，男孩还在那争论，“她在这碍事的！”
“把人推倒就是不对！”
周罗带开始好奇那人的长相，一点一点挪动着屁股，探出头瞅了瞅。穿着波点裙跟人对着干的女孩，圆圆的小脸蛋红彤彤的，也不知道是和他吵架红温了还是本来就是这样的肤色，加上她小短发，看上去像是个小苹果。
苹果英雄。
这是周罗带对她的第一次印象。
她眼前的女孩和回忆里的女孩重叠起来。
周罗带抿唇，“我最近遇到了点事，我父亲和戏院的事，但很好解决的。”
“就…这么概括完了？”吴瑾萱并不是不想相信。最后也只好叹气道:“那我们先解决接下来的考试吧。”
周罗带看着她故作轻松的样子，鼻尖微微一酸。
“但有的时候，”吴瑾萱低头翻着书页，声音轻轻的，像羽毛拂过，“也依赖依赖你的朋友。”
周罗带喉咙哽住，低低“嗯”了一声。
“不要逞强。”吴瑾萱追加一句，笔尖在书上某个知识点重重画了个圈。
“嗯。”
“我说的你能做到。”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周罗带，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周罗带看着她那副“你必须答应我”的架势，心底的沉重忽然被冲散了些许，她忍不住起了点逗弄的心思，嘴角弯起一个狡黠的弧度：“那不太可能。”
“！”吴瑾萱眼睛瞬间瞪圆，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周罗带见她真要炸毛，赶紧见好就收，笑着补充：“开玩笑的。”
吴瑾萱这才松了口气，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举起厚厚的课本作势要打：“吓死我了！下次再开这种玩笑，我就用梁思成先生压死你！”
两人相视一笑，空气中那点凝滞的气氛终于彻底消散，重新被书本的油墨味和备考的焦灼所取代。
周罗带重新将注意力放回电脑屏幕的数据模型上，吴锦清晰的讲解还在脑中回响。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在键盘上重新开始敲击。
是的，考试要来了。
父亲的事，戏院的事，还有那些理不清的心绪……都必须暂时给学业让路。
她看了一眼旁边已经重新投入“战斗”、嘴里念念有词背着知识点的吴瑾萱，心里某个角落变得异常柔软。
苹果英雄还在。
这就够了。
至于那个身在戏院、让她心思浮动的人……
周罗带下意识地摸了摸耳后。
等考完试吧。
等考完试，或许……她该去找李素雨，把一些事情，问清楚。
无论是关于戏，还是关于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