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试周像一场席卷校园的沙尘暴,空气里都弥漫着咖啡因和熬夜的焦糊味。周罗带把自己埋进图书馆的隔间,笔记和参考书堆成了摇摇欲坠的堡垒。
她刷题刷得眼冒金星时,脑子里偶尔会不受控制地蹦出李素雨的声音,不是缠绵的那种,是冷冰冰的教学指令:
“重心沉下去,别飘。”
“眼神,跟着笔尖走,别散。”
“这一笔,节奏不对,重来。”
她甩甩头,试图把这些幻听赶出去,却发现这些严苛的要求意外地适用在解微积分和画结构图上。稳住核心,专注目标,把握节奏。
吴瑾萱在她对面,已经处于半癫狂状态,抓着头发哀嚎:“这题是不是出错了?!怎么可能有这种反人类的受力分析!”
周罗带头也不抬,笔尖唰唰写着,下意识回了一句李素雨纠正她身段时常说的话:“觉得不可能,是你还没找到那个‘劲儿’。”
吴瑾萱一愣,眨巴着眼:“……啥劲儿?”
周罗带这才回过神,自己也愣住了,随即失笑:“没什么,解题的劲儿。” 她低头继续演算,耳根却有点发热。
正式考试那天,考场静得能听到笔尖摩擦答题纸的沙沙声,像极了戏台上细微的脚步声。周罗带深吸一口气,展开试卷。
前面的题目做得还算顺利,直到她翻到最后一页的大题。
那是一道综合性的舞台设计分析题,要求结合具体剧目,阐述舞台空间调度如何服务于人物心理和戏剧冲突。
题干后面附了一小段材料,摘自某篇戏曲评论:
“……正如《贵妃醉酒》中‘卧鱼’一式,看似柔媚慵懒,实则需极强核心力量支撑,于无声处听惊雷,将杨玉环强颜欢笑下的孤寂与不甘展现得淋漓尽致。此乃‘戏眼’,亦是角色之魂。”
周罗带的笔尖猛地顿在答题纸上,洇开一小团墨迹。
《贵妃醉酒》。
‘卧鱼’。
核心力量。
无声处听惊雷。
角色之魂。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钥匙,咔哒作响,精准地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她想起那个深夜的排练厅,自己一次次失败后力竭倒地,李素雨递过来的那个无声视频里,许季叶汗流浃背却眼神明亮的执着。
她想起李素雨捏着她手腕调整角度时,指尖的薄茧和不容置疑的力道:“这里,用腰背的力量带动,不是光靠胳膊。”
她想起自己终于抓住那股“劲儿”时,李素雨在台下那一声极轻的拍掌,和那句“可以了”。
她甚至想起更早之前,李素雨站在戏院后院,看着那几盆紫色小花,淡淡地说:“无人处,戏方开始。”
……
监考老师巡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周罗带猛地回神,发现自己在答题卡的空白处,无意识地画了好几个“卧鱼”的简笔小人。
她赶紧用橡皮擦掉,心跳如鼓。
深吸一口气,她重新看向那道题。目光不再迷茫。
她提起笔,不再是机械地罗列理论,而是将那些在汗水和疼痛中领悟到的东西,倾注于笔端。
她写道:“舞台调度的核心,不在于复杂的机关和华丽的布景,而在于精准捕捉并外化角色的‘内劲儿’。如同‘卧鱼’,外在的柔媚必须由内在的强大核心支撑,才能于至柔处展现至刚,于无声处炸响惊雷。设计者需找到那个属于角色的、独一无二的‘戏眼’,方能赋予舞台真正的灵魂。”
写到这里,她笔尖再次停顿。
李素雨的声音又一次清晰地响在耳边,不是教学,而是那个夕阳下的后台,她勾住她小指时,带着一丝几不可查温柔的低语:
“奖励你的,小朋友。”
周罗带脸颊一热,赶紧低下头,在答案最后一行飞快补充:“……最终,所有技术与设计,都应为传递这种真实的情感与精神内核服务。”
下一门是《材料力学》。
计算应力、分析结构……这些冷冰冰的符号和数字本该是她的舒适区。可当做到最后一道综合应用题,分析一个悬挑结构的稳定性时,她看着示意图上那纤细的支撑杆,脑子里猛地闪过戏台上那杆白蜡杆长枪!
李素雨将枪递给她时说的话言犹在耳:“重量和平衡点跟之前那杆不太一样,你尽快适应。”
还有那个惊险的夜晚,她险些滑倒时,李素雨毫不犹豫垫过来的脚,和巧妙的一拂……
——戏好不好,不在道具,在人。
——但你得先熟悉你的“兵器”。
周罗带晃了晃脑袋,试图把那个人的声音赶出去。她低头,重新审题,将注意力拉回到材料的弹性模量、荷载分布上。笔下的计算步骤严谨而流畅。
只是写完最后答案,标注单位时,她鬼使神差地在旁边空白处,用极细的笔尖,画了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枪花。
画完她自己都愣了一下,随即失笑,赶紧用橡皮擦掉,只在纸上留下一点淡淡的痕迹。
考试间隙,她和吴瑾萱靠在走廊尽头灌咖啡。
“杀了我吧……”吴瑾萱眼神涣散,“我感觉我脑子里现在全是各种柱式、拱券,还有我哥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周罗带咬着面包,含混地问:“你哥……后来有说什么吗?”
“没啊,就让我好好学习,别挂科。啧,标准吴锦式回答。”吴瑾萱撇撇嘴,忽然凑近,压低声音,“不过……我总觉得我哥那天看你眼神有点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周罗带不解。
“说不上来……就是,好像多看了你几眼?”吴瑾萱挠挠头,“可能是我错觉吧。他现在满脑子都是他那个什么‘信息安全’,神神秘秘的。”
周罗带想起吴锦讲解题目时那种精准高效的风格,和那句轻描淡写的“普通技术工作而已”,心里那点模糊的印象又清晰了几分。吴锦的世界,确实和她们不太一样。
最后一场考试是《设计表现技法》。
考场里只剩下画笔摩擦纸面的声音。周罗带正在为一个服装设计草图做最后的明暗处理,手机在口袋里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她调了静音,但设置了特定联系人的震动提醒。
是李素雨。
她动作一顿,心跳莫名快了半拍。强忍着立刻查看的冲动,她加快速度,完成了画稿的收尾工作。
交卷铃响,周罗带几乎是第一个冲出考场的人。
她靠在教学楼冰凉的墙壁上,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机。
李素雨的消息很简单,只有一句话,却像一颗投入她疲惫心湖的石子,漾开了层层涟漪:
“考完了?班主说,新到了一批苏绣的料子,颜色很衬你。有空来看看?”
没有问考得怎么样,没有多余的寒暄。
写完最后一个字,交卷铃响起。
周罗带看着屏幕上那行字,眼前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些流光溢彩的苏绣,看到了李素雨拿着料子在她身上比划时,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睛里,可能会有的、极细微的欣赏神色。
她低头,手指飞快地打字,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
“刚考完。这就来。”
吴瑾萱从后面追上来,搂住她的脖子:“考完了考完了!最后一题你咋写的?我瞎编了一通什么空间流动性与情感共鸣……”
周罗带笑了笑,没细说,只含糊道:“就……想到点以前学的东西。”
“什么东西?你什么时候偷偷补课了?”
周罗带望向窗外,阳光正好,落在枝头新发的嫩芽上。
“没什么。”她轻声说,嘴角却忍不住向上扬起。
教学楼外的阳光有些刺眼,周罗带眯了眯眼,几乎是小跑着穿过熙攘的、因为考试结束而欢呼雀跃的人群。
书包里还装着刚考完的画笔和稿纸,随着她的跑动哐当作响,但她浑然不觉,心里只揣着那条简单的消息,和那句“颜色很衬你”。
戏院后巷依旧安静,空气里飘着熟悉的、陈旧木头和淡淡霉味混合的气息。她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吱呀声像是迎接她的到来。
后台比平时亮堂些,几盏大灯都开着。许季叶正坐在他的老藤椅上,戴着老花镜,手里拿着一块布料对着光仔细端详。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从镜片上方看了周罗带一眼,花白的眉毛动了动。
“丫头,考完了?”
“嗯,刚考完。”周罗带喘了口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四周,寻找那个身影。
“素雨在里面,”许季叶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用下巴指了指里间,“跟其他师姐们看料子呢。”
周罗带脸一热,低声道了谢,快步走向里间。
里间是存放戏服和贵重料子的地方,光线稍暗,空气中浮动着樟脑和丝绸特有的清冷香气。李素雨正站在一张宽大的案台前,台面上铺陈开几匹流光溢彩的苏绣料子。
柔和的灯光下,那些繁复精美的图案仿佛活了过来,金线银线交织,泛着温润的光泽。
梁池昌正拿着一匹宝蓝色的料子在自己身上比划,看到周罗带进来,笑着招呼:“罗带来啦?快来看看,这颜色是不是绝了?”
其余人闻声抬头。
李素雨也闻声转过头。
她今天穿着简单的深灰色棉麻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没有化妆,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是清亮的。
她的目光落在周罗带脸上,很自然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像是确认她是否安好。
“考得怎么样?”她开口,声音比平时似乎柔和了些许。
周罗带走到案台前,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避开李素雨的目光,落在那些华丽的料子上。“还……还行。”她含糊地应着,心跳还没完全平复。
梁池昌拿起一匹胭脂红色的苏绣,上面用极细的金线绣着缠枝牡丹的图案,华丽浓烈,却又带着一丝哀婉。她将料子轻轻披在周罗带肩上,对着李素雨笑道:“素雨,你看这匹,我就说衬她吧?这颜色,这花样,活脱脱就是给年轻版的‘杨玉环’准备的!”
沉甸甸的、带着凉意的丝绸滑过周罗带的脖颈和肩膀,金线刺绣的纹路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触感。她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对面的李素雨。
李素雨也正看着她。
她的目光很专注,从被胭脂红色料子映衬得微微泛红的脸颊,到那缕不听话翘起的翠绿发丝,再到有些无措闪烁的眼睛。她没有立刻评价料子,只是静静地看着。
周罗带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手指无意识地揪住了料子的一角。
“是挺衬。”李素雨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落在安静的房间里。
她走上前一步,伸手,不是去整理料子,而是极轻地,用指尖将周罗带耳后那缕总是倔强翘起的绿发,仔细地别到了耳后。
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无数次。
指尖擦过耳廓的皮肤。
周罗带浑身一僵,呼吸瞬间滞住。肩膀上沉甸甸的丝绸仿佛变成了烙铁,烫得她动弹不得。她能闻到李素雨身上干净的皂角气息,混合着苏绣料子清冷的香味,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
梁池昌在一旁看着,嘴角弯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悄悄往后退了半步,假装低头去翻看另一匹料子。
李素雨的手指在周罗带耳后停留了一瞬,然后缓缓落下,顺势拂过那匹胭脂红苏绣的边缘,抚平了一处微不可察的褶皱。
“这料子金线用的足,绣工也细,”她的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平淡,像是在评价一件再普通不过的道具,“做‘贵妃醉酒’后半场的宫装,压得住。”
周罗带还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愣愣地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平静无波的侧脸。
刚才那轻柔的触碰像羽毛,却在她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李素雨抬起眼,再次看向她,目光在她依旧泛红的耳根上掠过,眼底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吓到了?”她问,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周罗带猛地回过神,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慌忙摇头:“没、没有!”声音因为紧张而拔高,显得有些突兀。
李素雨没再说什么,只是将那匹胭脂红的料子从她肩上取下,动作轻柔地叠好,放回案台上。“累了就先去歇会儿,”她转向周罗带,语气寻常,“晚上要是没事,可以留下来看看梁师姐排新戏。”
说完,她便不再看她,转身和梁池昌讨论起另一匹月白色料子的用法。
周罗带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她摸了摸自己依旧发烫的耳朵,又看了一眼那匹叠得整整齐齐的胭脂红苏绣。
颜色……确实很衬她。
李素雨她……是故意的吗?
用一匹料子,一个自然的动作,就将她好不容易在考试周建立起来的平静,再次搅得天翻地覆。
周罗带垂下眼睫,嘴角却抑制不住地,悄悄向上弯起了一个小小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弧度。
好像……也不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