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城市尚未完全苏醒,只有清道夫扫帚摩擦地面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车辆轰鸣。
周罗带在闹钟响起前就睁开了眼,眼底因短暂却深沉的睡眠褪去了些许青黑,留下一种近乎锋利的清醒。
她赤脚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窗帘的一角。天光熹微,楼宇的轮廓在淡青色的天际线下沉默矗立。她深吸了一口微凉潮湿的空气,胸腔里那股沉甸甸的东西,经过一夜的沉淀,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凝练成一种冰冷的决心。
今天。
她转身,没有开灯,在昏暗的光线里换上练功服。布料摩擦皮肤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她系好最后一根带子,走到穿衣镜前。
镜子里的人,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沉静,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不出丝毫波澜。她抬手,将耳后那缕不听话的翠绿发丝仔细地别好。
然后,她拿起床头柜上那个冰冷的薄荷糖盒,打开,取出里面那枚黑色的微型摄像头。指尖感受着那坚硬冰冷的触感,像握着一枚淬毒的暗器,也像握着一面映照出人性幽暗的镜子。
她将它重新放回盒内,扣紧。金属搭扣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异常清脆。
这不是恐惧的象征了。这是她的“弹药”之一。
她将它塞进背包最内侧的隔层,拉好拉链。
上午的专业课,周罗带坐在最后一排,脊背挺得笔直。
讲台上教授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水幕,模糊不清。
她的指尖在摊开的《舞台设计原理》书页上无意识地划动,留下的却不是笔记,而是一个个凌厉的、带着杀伐之气的枪花简笔画。
吴瑾萱几次偷偷回头看她,欲言又止。周罗带能感觉到那担忧的目光,但她没有回应。此刻,任何外界的干扰都是多余的。
下课铃响,她第一个站起身,拎起背包就往外走。
“罗带!”吴瑾萱追上来,塞给她一个温热的饭团,“你早上肯定没吃!”
周罗带顿住脚步,怔愣一瞬,接过饭团,塑料包装传递过来的温度熨帖着冰凉的指尖。
“谢谢。”她低声说,声音有些哑。
“加油。”吴瑾萱看着她,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两个字,重重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周罗带点了点头,没有多言,转身汇入涌动的人潮。
她没有去食堂,也没有回公寓,而是径直走向设计学院那间空旷的排练厅。她需要最后一点时间,在绝对的安静里,把那股“劲”再磨得锋利些。
排练厅依旧空无一人。她反锁上门,没有开大灯,只打开了角落一盏落地灯,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
她放下背包,走到场地中央,闭上眼。
她开始动。
没有音乐,没有锣鼓点,只有她的呼吸声和脚步摩擦地板的声音。动作依旧带着磨合期的生涩,但内在的气韵已经贯通。
每一次转身,每一次亮相,都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不是在“演”杨玉环,她是在借用这个千古名伶的壳,宣泄自己积压的所有不甘、愤怒和反抗。
汗水很快浸湿了额发,顺着鬓角滑落。脚踝的旧伤开始发出隐痛警报,但她浑然未觉。
不知过了多久,她力竭倒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胸膛剧烈起伏,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斑。
就是这种感觉。
哪怕技巧仍有瑕疵,但这股“魂”,必须要在。
她休息了片刻,爬起来,走到背包前,拿出那个饭团,机械地吃着。味同嚼蜡,只是为了补充体力。
吃完,她看了一眼手机。
下午一点半。
时间到了。
她深吸一口气,背上背包,走出了排练厅。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周罗带眯了眯眼,朝着戏院的方向,步伐稳定地走去。
戏院后门虚掩着。她推门进去,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油彩和紧张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后台比平时更加安静,却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梁池昌正在最后一遍检查戏服,动作轻柔而迅速。
几个小学员安静地坐在角落,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严肃。许季叶坐在他的老位置上,闭目养神,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情绪。
李素雨站在镜前,已经勒好了头,正在勾勒眼线。从镜子里看到周罗带进来,她手上的动作没有停,只是眼神极快地与她交汇了一瞬。
那眼神里没有鼓励,没有担忧,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冷酷的专注,像即将出鞘的剑。
周罗带的心瞬间安定下来。
她走到属于自己的那个妆台前,坐下,打开化妆箱。动作不疾不徐。
描眉,画眼,涂唇……每一个步骤都做得一丝不苟。冰凉的油彩覆盖在皮肤上,像戴上一副无形的盔甲。
当她最后戴上点翠头面,看向镜中时,里面已经是一个眉眼含春、却又透着一丝慵懒倦怠的“杨玉环”。
只是那双眼睛深处,藏着一簇冰冷的火苗。
李素雨也装扮完毕,走了过来。她今天扮的是高力士,妆容掩盖了她本身的英气,添了几分谄媚与世故。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帮周罗带正了正鬓边的一支珠钗。指尖冰凉,动作却异常稳定。
前场传来隐约的人声和座椅挪动的声响。文化局的人,到了。
梁池昌走过来,低声说:“准备了。”
周罗带站起身,水袖垂落。她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然后转身,走向通往侧幕的通道。
李素雨跟在她身后半步。
通道幽暗,只有前方舞台入口漏进一丝光亮。
在即将踏出黑暗的前一刻,周罗带的手忽然被一只干燥温热的手握住。
是李素雨。
握力很大,甚至有些疼,带着薄茧的指腹紧紧包裹住她的手指,只有短短一瞬,便迅速松开。
没有任何言语。
但那一握之间传递过来的力量,比任何鼓励都更沉重,更直接。
周罗带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迈步,踏入了那片光亮之中。
舞台的追光灯骤然打在她身上,灼热,刺目。
台下,一片模糊的人影。她看不清那些审查官员的表情,也看不清是否有父亲安排的“眼睛”。
她什么都不去看。
音乐起。
她微扬下颌,水袖轻摆,朱唇轻启,唱出了那句:
“海岛——冰轮初转腾——”
声音清越,穿透空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杨贵妃的娇慵,却又隐隐透出一股不易察觉的韧劲。
戏,开始了。
追光灯将她整个人笼罩,华美的宫装和点翠头面在强光下流光溢彩,几乎有些刺眼。
台下,前排坐着几位文化局的官员,衣着正式,表情严肃,手里拿着纸笔,不时低声交谈。更远处,阴影里似乎还坐着些其他人,面目模糊。
周罗带的目光放得很空,没有聚焦在任何一张具体的脸上。她将自己完全沉浸到那个“无人处”的状态里,仿佛台下空无一人,只有她自己,和那个千百年前醉卧百花亭的魂灵。
水袖翻飞,莲步轻移。她将许季叶笔记里那些玄妙的感悟,将自己连日来在汗水和疼痛中磨砺出的理解,一点点灌注到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身段里。
“杨玉环”的醉,不是酩酊大醉,而是微醺之下,看透世情的慵懒与寂寥。那“衔杯下腰”,不是炫技,是饮下命运苦酒时,骨子里最后一丝不肯完全折堕的傲气。
她能感觉到脚踝旧伤在持续发力下的隐隐作痛,能感觉到汗水正沿着脊背滑落,浸湿内衬的衣衫。
但她将这些生理上的不适统统压制下去,全部转化为戏中人物应有的情绪。
台下很安静。只有悠扬的胡琴和清脆的锣鼓点衬托着她的唱做。
当她演到“卧鱼”时,身体柔韧地伏倒在地,眼神迷离地望着虚空,仿佛真的看到了那轮并不存在的冰轮。那一刻,她不是周罗带,她就是那个被囚于金丝笼中、借酒浇愁的贵妃。
她能感觉到台下有几道目光变得专注起来。
一段唱罢,该是高力士上场。
李素雨扮演的高力士躬身碎步而上,妆容掩去了她本身的清冷,只剩下宦官特有的谄媚与小心翼翼。
她与周罗带配合默契,插科打诨,将贵妃醉后的娇憨与任性衬托得淋漓尽致。
两人的眼神在台上偶尔交汇,快得几乎无法捕捉,却传递着只有彼此才懂的信号——稳住,继续。
戏进行到后半段,贵妃因唐玄宗迟迟不来而心生怨怼,借酒劲抒发心中苦闷。
这是全剧情绪最饱满,也最难把握的一段。
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眼神里的醉意褪去,换上清晰的悲凉与不甘。水袖挥舞间,带起了风声,仿佛要将满腹心事都甩出去。
“人生在世如春梦——”她唱道,尾音带着细微的颤抖。
台下愈发寂静。
就连那几个一直低声交谈的官员也停下了笔,专注地看着台上。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周罗带正做一个旋转后下腰的动作,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极其滑腻的东西,重心瞬间失控!她惊呼一声,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
这一下变故突如其来!台下传来几声压抑的惊呼。
离她最近的李素雨扮演的高力士,本该按照程式惊慌躲开,她却猛地一个箭步上前,不是去扶,而是用自己穿着厚底官靴的脚,极其精准地垫在了周罗带即将后脑勺着地的位置!
同时,她的手臂看似慌乱地一拂,宽大的宦官袖袍巧妙地挡了一下周罗带的腰侧,给了她一个极其细微的、调整重心的借力点。
这一切发生在零点几秒之内,快得让人以为是戏里原有的设计。
周罗带借着那一点力道,腰腹猛地发力,硬生生在半空中拧转身形,以一个略显狼狈却终究没有摔实的姿态,单膝跪倒在地,水袖铺散开来,遮住了瞬间苍白的脸和急促的呼吸。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刚才那一瞬间,她真的以为要完了。
台上音乐有了一瞬间极其细微的凝滞,乐师们也吓出了一身冷汗,但立刻又接了上去。
李素雨已经退开半步,恢复了高力士惊慌失措的模样,尖着嗓子念白:“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仿佛刚才那电光火石的救援只是巧合。
周罗带伏在地上,借着水袖的遮掩,急速调整呼吸。
她感觉到李素雨垫在她脑后的脚迅速撤开,也感觉到自己刚才脚下那滑腻的触感绝非错觉!
有人做了手脚!就在这舞台上!
愤怒和一股寒意同时窜上脊梁。
但她不能停。戏还在继续。
她缓缓抬起头,脸上已经重新挂上了醉意朦胧的表情,只是眼底深处多了一丝冰冷的锐光。
她就着单膝跪地的姿势,顺势做了一个醉态可掬的嗔怪动作,仿佛刚才只是醉后失态。
“唔……这酒……好大的力……”她含糊地念白,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醉意和一丝娇慵,将这场意外完美地圆了过去。
台下的人似乎松了口气,以为只是虚惊一场。
只有周罗带和李素雨知道,刚才有多凶险。
接下来的戏,周罗带唱得更加谨慎,却也更加投入。那股冰冷的愤怒像燃料一样,让她扮演的杨玉环在醉与醒之间的挣扎,更加真实动人。
当最后一句“去也去也,回宫去也”唱罢,音乐声歇,周罗带维持着最后的亮相姿态,微微喘息。
台下静默了几秒。
然后,响起了掌声。
起初有些稀疏,随即变得热烈起来。那几个文化局的官员也在鼓掌,脸上带着赞许的表情。
戏,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唱完了。
幕布缓缓合拢。
在幕布彻底隔绝台下视线的瞬间,周罗带腿一软,差点栽倒。
一只手臂及时扶住了她。是李素雨。她已经迅速扯掉了假须,眼神冷得像冰,低声问:“脚?”
周罗带摇摇头,声音发颤:“不是脚……地上有东西。”
李素雨眼神一厉,立刻蹲下身,在她刚才险些滑倒的地方仔细摸索。指尖触到一点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透明油状物。
她沾了一点,凑到鼻尖闻了闻,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是一种特制的、无色无味的舞台防滑剂稀释液!少量涂抹,平时难以察觉,但在做大幅度动作时,足以成为致命的陷阱!
后台其他人也围了上来,梁池昌脸色发白:“怎么回事?”
李素雨站起身,没有回答,只是对周罗带说:“先去卸妆。”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周罗带能感觉到她扶着自己手臂的指尖,用力到微微发抖。
回到后台,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小学员们吓得不敢出声。
周罗带坐在妆镜前,看着镜中那个依旧华美、却难掩疲惫和后怕的“杨玉环”,手指冰凉。
李素雨站在她身后,动作迅速地帮她拆卸繁重的头面,一言不发。
卸完妆,周罗带换回自己的衣服,才发现内衣几乎被冷汗湿透。
许季叶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浑浊的眼睛看了看周罗带,又看了看李素雨,叹了口气:“人没事就好。”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这戏……唱得还不错。”
这时,一个文化局的工作人员来到后台,脸上带着笑容:“各位老师辛苦了,演出非常成功!领导们很满意,认为充分体现了传统艺术的魅力和……创新精神。”
他特意看了一眼周罗带,“这位年轻演员很有潜力,情绪饱满,临场应变能力也很强。”
应付走了工作人员,后台再次陷入沉默。
“他们走了。”梁池昌低声说。
周罗带看向李素雨。
李素雨正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刚才垫在周罗带脑后的那只脚,官靴的厚底边缘似乎有些不易察觉的磨损。
她感受到周罗带的目光,抬起头。
两人视线相交。
一切尽在不言中。
审查通过了。
周罗带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她看着镜子里自己素净却坚毅的脸,又看向身边李素雨冷峻的侧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