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公交车的窗玻璃,在周罗带摊开的笔记本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她盯着《舞台设计原理》的笔记,字迹却扭曲变形,幻化成窗外那一抹可疑的灰白痕迹。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屏幕,那几张痕迹的特写照片被她加密隐藏,像一枚藏在心底的冰冷刺。
她几次点开与李素雨的对话框,输入又删除。最终只发出一条:【我上车了。】
对方几乎秒回:【嗯。】
一个字,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短暂地安抚了她翻涌的心绪。
专业课的教室弥漫着咖啡和熬夜的气息。周罗带在后排坐下,吴瑾萱立刻凑过来,眼底闪着八卦的光:“昨天怎么样?李老板的《贵妃醉酒》私教课?”
周罗带扯了扯嘴角,把笔记拍在桌上:“别提了。”
“怎么了?”吴瑾萱敏锐地察觉到她情绪不对,压低声音,“跟你爸又吵了?还是……和李老板闹别扭了?”
周罗带摇摇头,目光落在窗外。一片枯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儿落下,像一枚无声坠落的铜钱镖。“没什么,就是没睡好。”她顿了顿,状似无意地问,“瑾萱,你知不知道……有什么工具能轻易爬上六楼?”
吴瑾萱瞪大眼睛:“你问这个干嘛?想改行当蜘蛛侠啊?”
“……随便问问。”周罗带收回目光,指尖敲着桌面,“设计作业需要,想做个极限运动的装置概念。”
吴瑾萱将信将疑,但还是掰着手指数:“无人机挂绳?吸盘鞋?高空作业的升降平台?不过你说的‘轻易’……除非是专业攀岩的或者搞特种作业的,不然六楼啊姐姐,摔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专业攀岩……特种作业……
周罗带的心沉了下去。父亲周屋身边,最不缺的就是这类“专业人才”。
讲台上,教授正讲到舞台悬吊系统的安全规范。钢丝、滑轮、承重极限……每一个词都像针一样扎在周罗带的神经上。她忽然想起戏院后台那些高耸的灯架和布满灰尘的绳索。
如果昨晚窗外真的有人,他是怎么上去的?又为什么要用那种方式恐吓她?
下课铃响,周罗带第一个冲出教室。她需要新鲜空气,需要阳光彻底照透那股萦绕不散的寒意。
她在学校咖啡馆买了杯热美式,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才感觉稍微活过来一些。手机震动,是李素雨发来的消息:【我出发去医院了。】
后面跟了一个小小的定位共享请求。
周罗带愣了下,点了接受。屏幕上立刻出现两个紧挨着的小点,一个代表她,一个代表李素雨,正缓慢而坚定地向同一个目的地移动。
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裹挟着酸涩,瞬间冲垮了她的心防。
她盯着那两个小点,直到眼睛发酸。
医院消毒水的味道一如既往地浓烈。周罗带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看着那个共享的小点越来越近,最终停在医院门口。
几分钟后,熟悉的脚步声传来。周罗带抬起头。
李素雨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立领外套,衬得脸色有些苍白,但步伐依旧利落。她手里拎着一个纸袋,走近了,才递过来:“刚路过买的。豆沙馅。”
是学校后门那家老字号的桂花糕,还冒着热气。
周罗带接过纸袋,温热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到心口。“……谢谢。”
“脚怎么样?”李素雨在她身边坐下,目光落在她穿着运动鞋的脚踝上。
“还好,就是早上起来有点胀。”周罗带老实回答。
李素雨皱了皱眉,没再说什么。
诊室里,苏凝竹医生仔细地看着新拍的X光片。“愈合得不错,”她推了推眼镜,语气温和,“但肌腱炎有点反复。最近是不是又过量活动了?”
周罗带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旁的李素雨。对方站得笔直,目光落在X光片上,嘴唇抿成一条线。
“就……正常练功。”周罗带小声说。
“周罗带,”苏医生放下片子,表情严肃起来,“你的伤不比寻常扭伤,旧伤叠加新伤,再不当心,以后阴雨天有的你受。”她转向李素雨,“你是她……朋友?也帮忙盯着点,别由着她胡来。”
李素雨迎上医生的目光,郑重地点了点头:“好。”
一个字,掷地有声。
周罗带心里一颤,某种情绪满胀得几乎要溢出来。
拿完药,两人并肩走出诊室。夕阳将走廊染成温暖的橙色。
“苏医生的话听到了?”李素雨开口,声音比平时软了些,“这周身段课停掉,只练唱腔。”
“……哦。”周罗带难得没有反驳。她捏着那袋温热的桂花糕,忽然停下脚步。
“李素雨。”
“嗯?”
“昨晚……”周罗带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掏出手机,点开那些照片,递到李素雨面前,“不是幻觉。窗外,真的有东西刮过。”
李素雨接过手机,手指放大图片,目光瞬间变得锐利无比。她盯着那几道模糊却确实存在的灰白色痕迹,看了很久。走廊的灯光在她眼底投下深深的阴影。
周围人来人往,嘈杂的人声仿佛被隔绝开来。
半晌,她抬起眼,目光沉沉地看向周罗带,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
“我知道。”
周罗带瞳孔微缩:“你知道?你怎么……”
“早上你还没醒的时候,我检查过外墙。”李素雨把手机还给她,眼神冷冽,“六楼正下方五楼的空调外机架上有半枚模糊的鞋印,窗台外沿也有极细微的摩擦颗粒。不是普通的灰尘。”
她顿了顿,补充道:“专业的攀索工具,或者经过特殊训练的人,能做到。”
周罗带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手指冰凉。“……是我爸?”
“不确定。”李素雨摇头,眼神却异常清醒,“但目的很明显——吓唬你,让你自乱阵脚。”
她忽然伸手,握住周罗带冰凉的手指。她的手心干燥而温暖,带着常年练武留下的薄茧,却异常有力。
“周罗带,”她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他越是这样,越说明他怕了。”
“怕什么?”
“怕你不在乎他的威胁,怕你真把地契转给我,怕你……再也不回那个家。”
周罗带反手紧紧回握住她的手,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李素雨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周围来往的人群,低声道:“戏,照常唱。功,照常练。但……”她捏了捏周罗带的手指,“从今天起,我接你下课。”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落在医院光洁的地板上。
周罗带看着地上紧密相依的影子,又抬头看向李素雨坚定沉静的侧脸,那颗被恐惧攥紧的心,一点点落回了实处。
“好。”她听见自己说,声音不再颤抖。
恐惧还在,但它不再能轻易地吞噬她。
因为有人握住了她的手,选择与她并肩站在阳光之下,甚至看清了那些藏在阴影里的龌龊伎俩。
两人走出医院大门,晚风拂面,带着深秋的凉意,却也吹散了消毒水的味道。
周罗带拆开那袋桂花糕,掰了一半递给李素雨。
“甜吗?”她咬了一口,含糊地问。
李素雨尝了一口,微微蹙眉,但还是点了点头:“……甜。”
周罗带看着她微微皱起的鼻子,忽然笑了。
阳光正好,前路或许依旧未卜,但此刻,甜味是真的,掌心的温度也是真的。
这就够了。
暮色四合,街灯次第亮起,将两人的影子缓缓拉长、交融,又随着步伐分离。周罗带捏着手里半块温软的桂花糕,豆沙的甜腻还萦绕在舌尖,却盖不住心底那丝被李素雨的话勾起的、冰锥般的寒意。
专业的。攀索工具。特殊训练。
这些词像淬毒的针,刺破了她勉强维持的平静。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李素雨的手,那带着薄茧的、稳而有力的手指立刻回握了她一下,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
“冷?”李素雨侧头看她,路灯的光在她眼底投下细碎的光点,模糊了那份锐利,添了几分暖色。
周罗带摇摇头,又点点头,把剩下那点桂花糕全塞进嘴里,含糊道:“风有点凉。”她咽下甜得发齁的糕饼,像是要借此压下喉头的哽塞,“……你真的看清了?五楼外机架上的鞋印?”
李素雨目光扫过前方熙攘的人群,声音压得很低,确保只有周罗带能听见:“半枚,前掌,花纹很特殊,像是某种户外攀岩鞋。窗沿的颗粒……”她顿了顿,“我沾了一点收起来了,像是某种特制手套磨损后的碎屑。”
周罗带倒吸一口凉气,脚步顿住:“你收了?在哪?”她几乎能想象那些来自六楼窗外的、带着恶意和危险的碎屑,此刻正藏在李素雨身上的某个地方。
“放心,处理过了。”李素雨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用纸巾包好,放在安全的地方。”她没具体说哪里安全,但眼神里的镇定让周罗带莫名信服。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周罗带的声音有些发涩。
“告诉你,然后呢?”李素雨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霓虹灯光在她身后流转,勾勒出她清晰的下颌线,“让你一整天都心神不宁,像刚才在诊室外那样?”
周罗带哑口无言。
是啊,知道了又能怎样?除了加剧恐惧,束手无策。
“周罗带,”李素雨的声音放缓了些,“恐吓之所以是恐吓,就是因为对方只敢躲在暗处。他越是这样装神弄鬼,越是证明他不敢真的对你怎么样,至少现在不敢。”
她抬起手,似乎想碰碰周罗带的脸颊,但指尖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最终只是轻轻拂过她被风吹乱的发丝,将那缕不听话的翠绿别到耳后。
“别让他得逞。”她的指尖无意间擦过周罗带的耳廓,带来一阵微弱的电流感,“他越想看你害怕,你越要活得自在。”
活得自在。周罗带在心里重复这四个字。谈何容易。
但看着李素雨沉静的目光,那冰锥般的寒意似乎真的被逼退了些许。
“嗯。”她重重地点了下头,像是给自己打气,“那……现在去哪?回戏院吗?”
“先吃饭。”李素雨看了眼时间,“你想吃什么?”
最终两人拐进了医院后巷一家小小的面馆。油腻的桌椅,昏黄的灯光,空气里弥漫着骨汤和葱花的香气。李素雨熟门熟路地点了两碗招牌牛肉面,多加了一份酸菜。
“你常来?”周罗带有些意外。这地方和李素雨身上那种清冷整洁的气质格格不入。
“嗯。以前练功受伤,来这边看医生,总会来吃一碗。”李素雨掰开一次性筷子,摩擦掉木刺,“味道不错,热汤下去,身上就没那么疼了。”
面很快端上来,巨大的海碗,热气腾腾,牛肉切得厚实,汤色清亮。周罗带吹着气,小心地喝了一口汤,浓郁的肉香混合着胡椒的辛辣瞬间温暖了肠胃。
李素雨吃得很安静,速度却不慢。
周罗带看着她低垂的眉眼,额角还有一丝白天练功后未擦净的汗迹,心里那点不安奇异地被这寻常的烟火气熨平了。
“李素雨,”她咬着面条,含糊地问,“你……怕过吗?”
李素雨夹面的筷子顿了顿,抬眼看了她一下,又低下头去:“怕什么?”
“很多啊。比如……第一次登台?或者,受伤的时候?还有……像现在这样,被人盯上的时候?”周罗带列举着。
“上台是功夫到了自然的事,没什么怕的。受伤是常事,习惯了。”李素雨的声音很平静,“至于被人盯上……”她吸溜了一口面条,咽下去,“怕有用吗?”
周罗带哑然。
“怕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对手得意。”李素雨放下筷子,目光落在周罗带碗里没动几口的面上,“就像这碗面,怕烫就不吃了?饿的是自己。”
道理都懂。周罗带闷头扒拉了几口面。热汤下肚,身上果然暖和了许多,连带着勇气也似乎滋生了一点。
“那你……”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问题问得突兀又直白。面馆嘈杂的人声仿佛瞬间被屏蔽了。
李素雨拿着筷子的手停在半空。她看着周罗带,眼神里有瞬间的怔忪,随即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灯光在她细腻的皮肤上涂抹了一层柔光。
“面要凉了。”她最终只是低声说,语气听不出情绪。
周罗带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酸,有点涨。
她没有再追问,只是埋头吃完了整碗面,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结账出门,夜风更凉了。李素雨很自然地将周罗带让到靠里的人行道,自己走在靠马路的一侧。这个细微的保护姿态让周罗带鼻尖微微一酸。
“现在回戏院吗?”周罗带问。
“嗯。今晚梁师姐最后再走一遍那场戏。”李素雨顿了顿,看向她,“你……要回去吗?还是回公寓?”
周罗带几乎没有犹豫:“我去戏院。”那个空荡荡的公寓,经过昨晚,她一刻也不想单独待着。
“好。”
公交车上人不多,两人并排坐在后排。车窗外的城市夜景流光溢彩,车厢内灯光昏暗。周罗带靠着窗,疲惫和吃饱后的暖意一起涌上来,眼皮渐渐发沉。
朦胧中,她感觉肩膀微微一沉。李素雨似乎也累了,头轻轻靠在了她的肩上。洗发水的淡淡清香混着皂角的气息萦绕过来,很干净,让人安心。
周罗带僵了一下,没敢动,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她能感觉到李素雨均匀的呼吸拂过她的颈侧,温热而轻柔。
这一刻,什么父亲的威胁,窗外的刮擦声,似乎都暂时远去。
车子颠簸了一下,李素雨似乎惊醒了,立刻抬起头,坐直了身体。“抱歉。”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
“没事。”周罗带轻声说,心里却掠过一丝淡淡的失落。
戏院后巷比平时更暗几分,许是巷口那盏老路灯又接触不良。李素雨摸出钥匙开门,木门发出熟悉的吱呀声。
后台却不像往常那般安静。隐约传来压抑的抽泣声和梁池昌低声的劝慰。
李素雨和周罗带对视一眼,快步走了进去。
只见几个小学员围在一起,中间那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正哭得肩膀一耸一耸,脸上还带着妆,水袖拖在地上,沾了灰。
“怎么了这是?”李素雨蹙眉问道。
梁池昌抬头看见她们,松了口气:“素雨你可回来了。小丫头的玉簪子不见了,就是她娘留给她的那支,上场前还戴着,一下场就找不着了,翻遍妆台也没有。”
那支玉簪周罗带有印象,成色普通,但被小丫头当宝贝似的,每次扮上杜丽娘都要戴。
“是不是掉在台上了?”周罗带问。
“找过了,没有。”梁池昌摇头,“前后台都翻遍了,怪得很,就独独丢了这一件。”
李素雨没说话,走到小丫头的妆台前。台面上有些凌乱,散放着头油、胭脂和卸妆棉。
她目光扫过,指尖在台面边缘轻轻一抹,抬起手对着光仔细看了看。
周罗带也凑过去。
李素雨的指尖沾了一点极其细微的、几不可察的金属碎屑,在灯光下闪着冷硬的光。
不是后台常见的东西。
李素雨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她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小丫头的头:“别哭了,师姐明天帮你找更好的。”
她又低声对梁池昌交代了几句,梁池昌面色凝重地点点头。
周罗带站在一旁,看着李素雨冷静的侧脸,心里那根刚刚松弛下来的弦,又猛地绷紧了。
丢东西。看似小事。
但在这种时候,发生在戏院里,丢的还是对孩子意义非凡的物件……
这真的只是偶然吗?
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忽然觉得,这间熟悉的、充满油彩和汗水味道的后台,也仿佛被无形的阴影悄然侵入了一丝缝隙。
而那缝隙之外,似乎有一双冰冷的眼睛,正耐心地窥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