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是被多瑙河的波光揉碎了,才透过酒店纱帘的。
周罗带睁开眼,先看见的是李素雨背对着她系盘扣的背影。墨绿色杭罗旗袍的料子,在维也纳清晨的灰蓝色光线里,泛着水纹般的暗光。
李素雨的手指在颈侧那颗盘扣上顿了顿,没回头,声音带着刚醒的沙涩:“吵醒你了?”
“没。”周罗带把脸埋进羽绒枕头,嗅到上面残留的、混合了飞机舱味道和酒店香氛的陌生气息,还有一丝极淡的、属于李素雨的皂角清气。
她看着那截被旗袍立领箍得严实的白皙后颈,想起昨夜落地时,李素雨站在机场大厅的电子屏下,仰头找航班信息时,喉结微微滚动的样子。
早餐是在酒店临街的咖啡馆。李素雨对着一碟萨赫蛋糕,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转而专注地喝她的黑咖啡。
周罗带用银叉戳着蛋糕顶上那层厚重的巧克力糖霜,目光却落在李素雨端杯子的手上——指尖微微用力,骨节分明,虎口处的薄茧蹭着白瓷杯壁,无声无息。
“太甜了?”周罗带问,把自己那杯没加糖的拿铁推过去一点。
李素雨摇摇头,放下杯子,杯底与碟子轻轻一磕:“还好。”她的视线越过周罗带肩头,落在窗外驶过的复古电车线上,“待会去哪儿?”
白日的维也纳是金色的。美泉宫的巴洛克金饰在夏日阳光下灼灼其华,晃得人睁不开眼。
周罗带举着手机拍穹顶壁画,镜头却不由自主地下移,框住走在前方的李素雨——旗袍的墨绿色在满目金碧辉煌中,像一株沉静的植物,脊背挺直,步幅均匀,对周遭的奢华流露出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不喜欢?”周罗带追上两步,与她并肩走在镜厅。
“太亮了。”李素雨微微眯眼,看着长廊尽头镜子里的无数个自己,“像戏台子的灯,打得太满。”
在茜茜公主博物馆,光线骤然暗下。绒毯吸走了脚步声,玻璃展柜里陈列着纤薄的晨袍与珍珠首饰。周罗带俯身细看一件星芒钻石发饰的说明牌,再抬头时,发现李素雨正站在一幅等身肖像画前。
画中的茜茜公主穿着暗色骑装,眼神倨傲而忧郁。
李素雨看得专注,侧脸在幽暗的光线下像一尊线条清晰的玉雕。周罗带走近,听见她极轻地、几乎无声地念了句什么。
“什么?”周罗带问。
李素雨转回头,眼底还残留着画中人的影子:“她说,被看见是种消耗。”顿了顿,又补充,“唱戏的,都懂。”
午后在纳旭市场,喧嚣与香气扑面而来。李素雨在一个卖手工皮革的小摊前驻足,拿起一个棕色的钥匙扣,皮子边缘还留着粗粝的毛边。
周罗带正被旁边摊位的烤奶酪香吸引,回头看见李素雨正用指腹摩挲着那块皮子,眼神柔和了一瞬,像在看一件熟稔的旧物。
她最终放下了它,没买。
“怎么不要?”周罗带递给她一串沾满 paprika 粉的香肠。
李素雨接过,小心地避开油渍:“用不上。”她咬了一口香肠,被烫得微微吸气,嘴角沾上一点红色的粉末。
周罗带下意识伸手想帮她擦掉,指尖快到触及时,李素雨却偏过头,自己用纸巾揩去了。
动作很快,不留痕迹。
日头西斜时,她们坐在市政厅广场的露天座,等夜幕降临。
夕阳给哥特式的尖塔镀上暖金,李素雨杯中的冰柠檬水叮咚作响。周罗带摆弄着相机里的照片,翻到一张抓拍——李素雨在斯蒂芬大教堂投下的巨大阴影里仰头望天,鸽群掠过,墨绿旗袍几乎隐没在石壁的暗色中,只有耳垂一点微光,是出门前周罗带硬给她戴上的珍珠耳钉。
“删了。”李素雨瞥见屏幕,语气没什么起伏。
“挺好。”周罗带护住相机,“像幅画。”
“什么画?”
“……忘了名字的画。”
华灯初上时,音乐会的观众开始入场。金色大厅的灯火如河流,涌入其中的人们衣着光鲜。李素雨站在汹涌的人潮边缘,看着自己身上的旗袍,第一次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
周罗带忽然拉住她的手腕,拐进旁边一条僻静的小巷。
巷子尽头有家不起眼的古董店还开着门。周罗带推门进去,风铃轻响。她指着玻璃柜里一枚银质胸针——造型是一根被藤蔓缠绕的羽毛。
“这个,”她对店主说,然后转向李素雨,“配你的旗袍。”
李素雨看着周罗带不由分说地买下那枚胸针,又看着她亲手将它别在自己领口。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藤蔓的纹理细微地硌人。
“七夕礼物。”周罗带退后半步,端详着,“好了。”
音乐会冗长而庄重。李素雨坐得笔直,像在练功。只有在某段小提琴独奏响起时,周罗带看见她搭在膝上的手指,极轻地、合着看不见的板眼,敲了一下。
散场时已近深夜。她们沿着黑黢黢的多瑙河岸往回走。远处游船的灯火倒映在漆黑的水面上,被波纹拉成长长的、破碎的光带。晚风带来凉意和水汽。
李素雨忽然停下脚步,望着河对岸的灯火,轻声哼起一段旋律。
不是刚才音乐会上的任何一曲,而是更古老、更东方的调子,婉转低回,像一道看不见的水袖,在维也纳的夜风里舒展开来。
周罗带没有打扰她,只是静静站着。直到哼唱声歇,只剩下河水拍岸的轻响。
“刚才那首,”周罗带问,“叫什么?”
“《鹊桥汇》。”李素雨的声音融在夜色里,“讲今晚的。”
她们回到酒店房间。周罗带先洗完澡出来,看见李素雨正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维也纳的夜景。墨绿旗袍已经换下,搭在椅背上,那枚羽毛胸针在灯下闪着幽微的光。她穿着酒店的白色浴袍,湿发贴在颈侧,整个人看起来柔和了许多。
周罗带擦着头发走过去,站在她身边。玻璃窗映出两人的身影,模糊而重叠。
“今天……”周罗带开口,却不知该问什么。是问玩得开心吗?还是问那首《鹊桥汇》?
李素雨却忽然转过头,目光落在周罗带还滴着水的发梢上。她伸出手,不是触碰,只是极近地悬停在那里,感受着那份湿润的凉意。
“维也纳的光,”她忽然说,声音很轻,“和戏台的光,不一样。”
周罗带屏住呼吸。
李素雨的手指终于落下,极轻地、迅速地拂过周罗带的一缕湿发,将那水珠捻散在指间。
“这里的灯,亮得久一些。”她收回手,转身走向自己的床,“晚安,罗带。”
灯熄了。维也纳的夜光从窗帘缝隙流入,在地毯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安静的光痕。像一道桥,连接着两张床之间沉默的黑暗。
周罗带在黑暗中睁着眼,听见另一张床上传来平稳的呼吸声。空气里,酒店香氛、皂角清气、还有那枚银质胸针的微凉金属味,缓慢地、无声地交融在一起。
她闭上眼,看见白日的金色大厅,夜晚的墨色河流,以及其间那道始终沉静的、墨绿色的身影。像一株植物,安静地生长在异国的光里,根须却牢牢扎在某个她触不到的、遥远的东方土壤之下。
枕头上还残留着李素雨头发的湿润气息。周罗带翻了个身,面向那道光痕。
晚安。她在心里说。
晨光再次透过纱帘时,多瑙河的水汽似乎还黏在窗玻璃上。周罗带醒来时,另一张床已经空了,白色床单铺得平整,只在枕芯处留下一个微不可查的凹陷。
空气里有淡淡的咖啡香,混着维也纳清晨特有的、带着面包烘焙和旧石头的气息。
她洗漱完出来,看见李素雨正站在小阳台的铸铁栏杆前。
依旧是一件素色的棉麻衬衫,扣子一丝不苟地系到最上一颗,袖口挽起,露出一截清瘦的手腕。她手里端着酒店的白瓷咖啡杯,目光落在楼下街道上缓缓驶过的电车。
“早。”周罗带靠在对面的门框上。
李素雨回过神,把另一杯没动过的咖啡递给她:“早。楼下有家面包店,杏仁可颂不错。”
两人没有刻意计划,早餐后顺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阳光把卵石路面照得发亮,电车轨道像两条银线,嵌在古老的石缝间。李素雨走路依旧带着舞台上的韵律感,步幅均匀,背脊挺直,与周遭散漫的游客气息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入维也纳那种严谨与浪漫交织的底色里。
周罗带落后半步,看着阳光勾勒出李素雨耳廓的轮廓,那枚小小的珍珠耳钉闪着柔光。她想起昨夜那句消散在夜风里的《鹊桥汇》,和那枚别在李素雨领口的、缠绕着藤蔓的羽毛胸针——此刻它正别在李素雨衬衫的领口,随着她的步伐偶尔捕捉到一点阳光。
路过一家橱窗里摆满古董乐器的店铺时,李素雨的脚步慢了下来。她的目光在一把雕花小提琴上停留了几秒,眼神像在审视一件熟悉的旧物,带着一种专业的掂量。
“你会拉琴?”周罗带问。
“不会。”李素雨摇头,目光却还流连在那柔和的木纹上,“但懂点木工。做胡琴的桐木和这差不多。”
再往前,街道变得狭窄,两侧是巴洛克立面和零星的艺术画廊。空气中飘来若有似无的钢琴声,断断续续,像是有人在练习。李素雨的脚步被这琴声牵引,像被无形的线牵着。
然后,她们就站在了那家唱片店门口。
深绿色的木质门面,油漆有些剥落,黄铜门把手被磨得发亮。橱窗里没有炫目的海报,只零散放着几张黑胶唱片封套,玻璃上贴着的手写体节目单墨迹已有些模糊。那断断续续的钢琴声,正是从门缝里溢出来的。
李素雨停下脚步,望着那扇门,像望着戏台侧幕的入口。
“进去看看?”周罗带推开门,老旧的门轴发出悠长的、近乎叹息的吱呀声。
室内光线昏黄,如同浸在陈年的琥珀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合的气味——旧纸张的微尘、唱针滑过 vinyl 的静电味、干燥的木架,还有一丝极淡的、像是雪松木的清香。高耸到天花板的木架挤满了唱片,分类标签是用打字机打出来的,字迹已有些模糊。
深处,一台老式唱片机正在转动,沙沙的背景音里,那练习曲显得更加生涩,却意外地贴合此情此景。
李素雨几乎是立刻就被吸引了。她像进入某种熟悉的领域,目光缓缓扫过一排排唱片脊背,手指无意识地虚悬在空中,仿佛在触摸那些无形的音乐脉络。
她没有走向热闹的流行区,也没有停留在古典乐的厚重板块前,而是径直走向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那里陈列着电影原声带。
周罗带没有立刻跟过去。她被门口柜台后一位白发老店主吸引了。老人正戴着放大镜,用软布小心擦拭一张唱片的封套,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她用几句磕绊的德语夹杂英语,同老人聊了起来,话题从维也纳的音乐传统跳到某支冷门乐队的再版唱片。
谈话间隙,她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角落。
周罗带结束了谈话,老板笑着点点头,转身去后屋找什么唱片。她走向李素雨,脚步踩在老旧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李素雨正站在一列电影原声带的架子前,手里拿着一张黑胶唱片。封套是熟悉的色调——《爱在黎明破晓前》里, Jesse 和 Céline 在试音间里那欲说还休的经典场景。
周罗带走到她身旁,靠近她耳侧,声音放得极轻,像怕惊飞了唱片上栖息的光尘:
“I like to feel my eyes on you when you look away.”
李素雨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没有立刻回头,只是握着唱片边缘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唱片店的昏黄灯光落在她侧脸上,睫毛投下小扇子般的阴影。过了一会儿,她才转过脸,目光清亮,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揶揄:
“你在说谁的台词呢?”
周罗带笑了,不退反进,也抽出一张同样的唱片,指尖有意无意地擦过李素雨的手背:“你觉得呢?Jesse,还是 Céline?”
李素雨垂下眼,看着两人手中几乎相触的唱片封套,那上面男女主角的目光正胶着在一起。
她没回答,只是轻轻将唱片翻过来,看着背面的曲目列表,仿佛那上面写着答案。
老板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哼着一支轻快的圆舞曲片段。老旧的木质地板随着他的步伐轻轻震颤。
李素雨抬起头,目光越过唱片架,望向窗外维也纳明亮的街道。
然后,她转回视线,落在周罗带脸上,那目光很沉静,像深潭的水,清晰地映出周罗带带着笑意的、等待答案的脸。
“看够了吗?”她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更软一些,像唱片机刚转起来时那一瞬间的温醇噪音,“……我的目光。”
她没有等周罗带回答,便将手中的唱片轻轻推回架子上那个小小的空缺里,动作流畅自然。然后,她转向走过来的老板,用刚刚从周罗带那里现学现卖的、发音略显生硬的德语单词,问道:
“这张,还有更早的版本吗?”
周罗带站在原地,手里还拿着那张唱片。封套上,Jesse 和 Céline 的目光依旧在无声对话。
窗外有电车叮铃驶过,阳光透过橱窗,将唱片架的影子拉得很长,也将她心底被那句话撩拨起的涟漪,照得清晰可见。
她低下头,指尖摩挲着唱片封套略显粗糙的边缘,嘴角却缓缓勾起一个无人看见的、极深的弧度。
原来她都知道。
都知道。
握着唱片边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又收紧了一分。
就在周罗带几乎要溺毙在这片沉默的深海时,李素雨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她极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偏了一下头,目光从周罗带的眼睛,落回到手中那张黑胶唱片的封套上。指尖在那对欲说还休的银幕恋人影像上,极轻地拂过。
然后,她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带着唱片纹路般细微沙哑的声音,轻轻开口。说的却不是台词的下半句,而是一个简单的事实,像在陈述今天天气很好:
“这张……我找过很久。”
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凝滞的空气。
周罗带的心跳,在漏跳一拍后,重新沉重而急促地敲击起来。她看着李素雨低垂的侧脸,看着她专注于唱片封套的眼神,那里面有一种她熟悉的感觉。
“看来……”周罗带也微微低下头,让自己的声音更贴近她,气息拂过李素雨耳侧的碎发,“维也纳知道你想找什么。”
李素雨没有接话,只是嘴角非常非常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短暂得如同错觉。她小心翼翼地将唱片从封套中抽出半截,对着昏黄的灯光,检查着 vinyl 的成色。
指尖划过细密的纹路,动作轻柔得像在触摸一件易碎的珍宝。
这时,后屋的绒布帘被掀开,老店主拿着一张唱片走了出来,脸上带着寻获宝贝的满足笑容。
他看到站得很近的两人,和她们之间那种难以言喻的静谧氛围,了然地笑了笑,没有立刻打扰,只是将找到的唱片轻轻放在柜台上,又拿起放大镜,继续他之前的工作。
吱呀——
老地板随着周罗带微微调整重心而发出轻响。李素雨似乎检查完了唱片,小心地将它滑回封套,动作流畅而稳定。
“要吗?”周罗带问。
李素雨抬起眼,再次看向她。这一次,那清亮的目光里多了些别的东西,一种下定了某种决心的澄澈。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唱片轻轻递向周罗带。
“你刚才说的那句,”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稳定,却似乎比平时柔软了半分,“……后面是什么?”
周罗带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她问的是那句台词的下一句。她接过那张仿佛还带着李素雨指尖温度的唱片,封套上那对男女的目光似乎正灼灼地看着她。
她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念出了那句更为著名的、藏在试音间沉默里的告白:
“If there's any kind of magic in this world, it must be in the attempt of understanding someone sharing something.”
念完,空气再次安静下来。只有唱片机的沙沙声,像在为这句话做着永恒的注脚。
李素雨静静地听着,目光低垂,落在周罗带握着唱片的手指上。
良久,她才很轻地吁出一口气,像是放下了某种负担。
她抬起眼,眼中那点波澜已然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温和的光。
“嗯。”她应了一声,很轻,却很清楚。然后,她伸出手,不是拿走唱片,而是用指尖,轻轻点了一下封套上 Jesse 看着 Céline 的侧影。
“走吧。”李素雨说,语气自然得像在说该回去了。她转身,朝着柜台走去,脚步踩在老旧地板上,吱呀声重新响起,融入了唱片店的背景音里。
周罗带低头,看着手中那张唱片,封套上被李素雨指尖点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微热的触感。她抬头看向那个走向柜台的、挺直的墨绿色背影,嘴角慢慢扬起一个清晰的弧度。
她拿着唱片,跟了上去。吱呀,吱呀。脚步声一前一后,应和着唱片机的旋转,像一首未写完的、却已然足够动人的副歌。
老店主接过唱片,熟练地包装。李素雨安静地付钱,没有多言。走出唱片店时,维也纳的阳光正好,铺满了卵石街道。
电车叮叮当当地驶过,带起一阵微风。
李素雨手里拿着那个装着唱片的纸袋,步伐似乎比来时更轻快了一些。周罗带走在她身侧,看着阳光在她睫毛上跳跃。
她们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影子在身后被拉得很长,偶尔交叠在一起。
没有人再说话,但某种无声的理解,像唱片上的纹路,已然清晰地刻印在了这个平凡的、却又因一个眼神一句台词而变得不同的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