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影在两人房间门口驻足,看着里面那张盖着帘子的,不大不小的床。
什么破客栈,房里连张榻都没有。
可在海上漂泊了那么长时间,看着这张柔软的床,云影根本移不开腿。
她一咬牙,甩掉鞋子,掀开帘子,骨碌碌滚到床的角落,再将被子盖过头顶。
殷罗看呆了。
“快下雨了。”她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闷闷的。
她先发制人,占据被窝者为王。
天快变冷了,地上也会潮湿,殷罗也不忍心把她揪出来,让她睡地板吧。
殷罗无奈地摇了摇头,在她身边躺下。
云影没有听见他换衣服的声音,便露出一只眼睛,发现他只是安静地注视着床顶的帘子。
感觉他察觉到自己的目光,云影慌忙地紧闭双眼。
觉得她欲盖弥彰的样子有点好笑,殷罗无声垂下眼,然后用神识仔细打量起身边的女孩。
看起来非常细软的刘海,纤长的睫毛,阳光下深棕色的发丝在暗处是纯黑的。
黑发……
他静静思量了一会儿,察觉到身旁的人已经熟睡后,起身离开了房间。
云影并没有胡说,她提前卜了一卦,现在外面确实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殷罗走在客栈走廊上,雨水从廊边落下,不知在敲打着谁人的心弦。
空气中弥漫着蔷薇花的香气,他走到走廊尽头,敲了敲房门。
“谁啊!”屋里传来男人不耐烦的声音,如果仔细听的话,透过哗啦啦的雨声,可以听到女人若有若无的气息。
屋里那俩人玩得正欢呢,显然是不想开门。殷罗驻足在门外等了一会儿。雨越下越大,转眼间已如倾盆。
他不再等待,推门而入。
殷罗没有收敛气息,杀意浓重。床上的两人也不是等闲之辈,早已穿好衣服严阵以待。
所谓“严阵以待”,字面意思,他们设下了阵法。
而这对男女,正是几个时辰前与他交手的灵晖宗师兄妹。
殷罗低头看了一眼脚下细微的光芒。
“阵法?”他抬头,温和一笑。
“抱歉打扰二位的雅兴,我只是来打听一些事情。”他顿了顿。
“斩魔人云影是我的师父,二位再与我说点她的故事吧?”
那小师妹嗤笑出声。
“知道你不怀好意而来,原来你竟是她的徒弟!”她目眦欲裂。
“你也是明天的参赛者吧,休想活着走出这个房间!”
殷罗又稍微抬了抬头,右眼猩红更甚。
“回答我的问题。”
两人不禁盯着他的右眼,那仿佛是一个漩涡,让人愈陷愈深。
他们像受了蛊惑的木偶般,异口同声地说:“我们对她的了解程度,也和其他修士一样……”
“不好!”那师兄突然清醒了过来,“快用阵!”
两人连忙催动阵法,妄图制伏殷罗。可那泛着荧光的阵法,在他脚下像是孩童跳格子的涂鸦,他从容地走了出来。
“怎么会……”
“五十年前,我曾立誓。”
“若遇灵晖宗弟子,格杀勿论。”他顿了顿。
“用火烧太麻烦,让你们脑袋分家会弄脏掌柜的地板,不如……”
他将黑色手套取下,洁白修长的双手上爬满了鲜红刺目的印记,如藤蔓,如毒蛇。一种对未知力量的恐惧从两人心底升腾,他们必须做点什么,否则……
殷罗两手交叠,紧紧一攥。
顷刻,两人就像被抽空血液的干尸,软趴趴地倒在了地板上。
“这也是你们诋毁我师父的代价。”
云影一觉睡到天亮,吃完早饭到园里溜达。
园里的蔷薇花经过一晚的风吹雨打竟然还鲜活完整。
客栈掌柜怎么养护的?用的什么肥料?
她想起了昨晚的大雨,越想越不对劲。
昨晚她被雷声惊醒一次,发现身边的人睡得安稳。只是不知为何,他身上有股淡淡的雨水气息。
云影的鼻子一向灵敏,昨晚,他肯定去了别的地方。
今早在客栈用饭时,没见到那对师兄妹。
“我们走吧。”殷罗冷不丁地从旁边冒出来。
“紫苑的死斗会要开始了。”他笑着说。
两人到掌柜那里结账,掌柜的脸色很不好,他忧心忡忡地看了两人一眼,匆忙收下银子。
“掌柜为什么要供奉云大师的画像呢”
殷罗只是简单地询问,掌柜却神经质地打了一个哆嗦。
“云大师……早些年救过小人的父亲,从……从魔人手中。”
殷罗笑着看了他两秒,最终还是放弃了追问。
“多谢掌柜,在下告辞。”说完他牵起云影的手,离开了客栈。
云影本想再问掌柜一些事,但这臭小子牵着她走那么快,她也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跟上。
死斗会设置在紫苑中心的一块空地上。那可是块风水宝地,多少富商权贵想要买下此地,可争来争去,这块地还是做了决斗场,承揽大小赛事。
尽管这块地有一半时间闲置,但这块用鲜血筑起的高台,还是给紫苑带来了无与伦比的收益。
有争斗的地方,就会有庄家和赌徒。
而这背后获益最大的庄家是谁,不言而喻。
云影瞥了一眼东北方的暗色高楼——苑青的宅邸。
落日的余晖洒落在宽阔的场地上,残阳如血,倒是分外契合这场残酷的演出。
“第一场,欧阳雪对沈观。”
“请选手上台。”
一位仪表堂堂的男子登上了擂台,一袭如血般的红衣,与这落日盛景相得益彰。
云影远远地看着那个男子的背影。
总感觉这人很是眼熟。
“选手沈观已就位,请选手欧阳雪上台。”
……
“请选手欧阳雪上台!”
无人回应。
“欧阳雪是谁?”有人小声询问身边的人。
“好像是……灵晖宗的?”
灵晖宗……
云影细细思量起来。
那个没来的欧阳雪是灵晖宗的人,难道她就是昨晚那个发癫的小丫头?
种种线索,都证明欧阳雪很可能已被人所杀,而这个人,十有**就是殷罗。
……
“选手欧阳雪,未在规定时间到场,视作弃权!”
“胜者,水天门,沈观!”
此话一出,在场的选手和观众大呼没劲。
万众瞩目的第一场,竟然就这样草草结束了。
“你是第几场?”云影侧头询问殷罗。
“第三场,怎么了?”
原本心不在焉的他听到云影的声音便注视着她回答,云影只觉得两人挨得实在有点近,他的呼吸和目光都过分灼热。
“没什么……就是想提醒你注意安全。”
说完云影就后悔了。
他现在根本不需要泛泛之辈担心好吗?
她听到殷罗轻笑了一声。
“你在台上看着就好,不过场面可能没你想象中精彩。”
什么意思?
云影不想再深思,也不想追问,于是安静地闭上了嘴。
不一会儿就轮到殷罗了。
“翩翩。”
云影没反应过来他在叫自己,愣了两秒才回道,“哎。”
“……”
“怎么了?”
殷罗沉默了须臾,只是回道:
“没什么。”
夜幕已经降临,他的面容在月光下有些模糊,声音却分外清朗。
真是的……
莫名其妙。
而且,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个名字!
“翩翩”并不是她胡编乱造的名字,而是她那古老的小名。
所以他每次叫这个名字,云影总会感到三分惊奇三分恐惧和四分……羞耻。
十三岁之后,再也没有人叫过这个名字。
幼时在蜀山的回忆,平静得好像上辈子的事情。
殷罗上场了。
云影一个人坐在台下,轻轻念起口诀,一道白色的影子在她怀里动了动。
那是她的灵宠,一只雪白的狐狸。
这灵宠也和它的主人一样,灵力尽失,比不上一条狗。
怀里抱着毛茸茸的老胡,心情却并不轻松。
她低下头,凑近老胡的耳朵。
“昨天晚上,他去了哪里?”
老胡睁开眼睛:“嘤嘤嘤,嘤嘤嘤嘤。”
当然,这是旁人听到的动静,在云影耳朵里,老胡说——
“回答主人,他杀了昨晚闹事的那对师兄妹。”
果然不出她所料。
“他说了什么?”
“他想向那两个人问您的事,可惜两人无法回答。那对兄妹找死,先动的手,想在客栈把他暗杀,明天比赛一劳永逸。”
原来如此。
他杀了那对师兄妹,说明他没有忘记自己儿时的记忆。
灵晖宗对于他来说是堪比阿鼻地狱的囚笼。
两人还是师徒时,云影并没有劝他放下仇恨,也没有鼓动他去复仇,他是个独立自由的人,由他自己做出选择。
当时他说:“我会毫不犹豫地杀死所有向我拔剑的灵晖宗人。”
他现在算是贯彻了当时的话。
两人作为师徒那段短暂的时光,并肩经历的种种,他都忘了。
可能,是这份仇恨支撑他走到了今日。
“主人,他最后还说——”
“这是你们诋毁我师父的代价。”
死斗会第三场,正式开始。
第二场败者的尸体已经被拖了下去,擂台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因为天色渐暗,还点上了数盏花灯。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节庆表演。
云影看着擂台上他的身影,有种与年龄不符的从容。
其实她有想过告诉他自己的真实身份,但他现在出息了,杀人,比蹍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云影脑子里久久盘旋着老胡最后那句话。
“这是你们诋毁我师父的代价……”
云影不得不承认,她不敢告诉他真相。
自从她隐瞒身份,二人重逢以来,他一直对她很好,处处关怀有加。
可她却越来越猜不透他笑容背后的心思。
他到底是怎么看待这个在他记忆中早已‘残缺’的师父?
他为什么非要得到雾观之匙?
他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
他……怀疑她吗?
种种疑问,皆不得而知,也无从知晓。
她越想,却越觉得心酸。
当初……不应该离开他。
是她自作主张,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结果混到现在,修为尽失。
身为师者,却无法好好庇护自己的徒弟。
老胡的神形慢慢消失在她怀中,这懒狐狸又陷入了沉睡,下次醒来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比赛开始,先将对手击垮者胜!”
云影收敛心神,认真看起了比赛。
殷罗的对手先发制人,掌心燃起火焰,在黑夜中分外耀眼。
火灵根么……
火焰燃成火球向殷罗袭去,招式狠辣,是类似于赤炼的招数。但比起火蛇般的赤炼,功力还是不足。
殷罗脚步极快,三两下就躲过了火球。只是几息的工夫就闪到了擂台边缘。
那人看自己这几招都落空,很是气愤。
“只会躲吗?”
于是他变出一把凝聚着法力的长剑,直冲殷罗面门劈来。
眼看那柄剑就要刺向殷罗,观众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云影却丝毫不担心。
果然,刀锋在离他只有几寸时,停住了。
对手看了看手中的剑,又看向脚下。
他的双腿已被坚冰冻了个结实。
他想用火灵力融化坚冰,可为时已晚。
转眼,他的全身已被坚冰覆盖,只留下一个脑袋,无助地望向远方。
殷罗冰灵力凝成的坚冰,与普通的冰可大不相同。他的冰灵力,不是为了牵制对手,而是会要人命的。
对手此刻的表情便给了观众最好的反馈,他脸色由青变紫,眉毛眼睛挤成一团,看起来痛苦不堪。
“裁判,可以宣布结果了。”
“再冻一会,他会死。”殷罗沉声道。
裁判咽了一口口水,宣布:
“第二场,胜者——散修殷罗!”
殷罗手指轻触冰面,坚冰瞬间融化。那人也如获大赦,趴在地上呕吐不止。
不再理会那人,殷罗抬起头,视线与云影对接。
然后,他眉目舒展开来,微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