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今晚找到了一家客栈歇脚。
不是那家最豪华的客栈,这处客栈的位置,有点偏。
“那天晚上我见你走远了,原来你不住镇中那家最贵的客栈吗?”
云影突然想起这档子事。
“那家太贵了,我住不起。”殷罗无奈道。
云影瞥了他一眼,向他投以一个“不信”的眼神。
殷罗笑了。
他是为了制造“偶遇”,才故意跑到那家客栈的。
她的“守株待兔”,其实是一场莫名的笑话。
一进大堂,云影便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气氛。
干酒的人,大块吃肉的人,静坐冥想的人,都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盯住了殷罗和云影。
盯了一会儿,他们便移开目光,各干起各自的事来。
“老板,还有房间吗?”殷罗放下钱袋,询问道。
这间客栈,住的大多是明天的参赛者。看这三教九流,千奇百怪的装扮就知晓一二。角落里那个大哥脚下还有一头猪,大概是他的灵兽。
刚才他们以怪异的目光盯着殷罗,想必是为了探一下他的修为。不过看看这些人现在的表情,云影心下了然。
殷罗现在的实力,还真是不容小觑。
“对不住啊,客人,我们只剩一间房了。您看……可以吗?”掌柜的有些抱歉地笑道。
“可以吗?”殷罗一偏头,竟然是在询问她。
“可以可以!”云影急忙回答,夜深露重,她可不想再跑去找其他客栈。
但他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云影产生了难言的情绪。
欣喜夹杂着酸涩,又有一丝莫名其妙的恐惧。
好似回到了以前,两人在天光不夜楼的普通日常。
但现在,两人的身份已截然相反。
是因为了解到不一样的他了吗?成熟的他,疏离的他,强大的他。
还是因为自己失去了力量,变成了弱者,所以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以前的她,一心想着修炼,钻研武艺,斩杀魔人。
而来到紫苑镇以后,她竟然想了这么多乱七八糟,似真似假的事。
她想苑青的事,岚夜的事,想一些她以前根本漠不关心的事。更多时候,她在想殷罗。
想这个,熟悉的陌生人。
“准备些简单的饭菜就好。”殷罗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望着殷罗,殷罗也在注视着她。
“跟紧我。”他说道,面容还是温和的。
云影嗯了一声,跟在他后面走进大堂落座。
大堂北面中央,有一套紫檀木家具,上面的琉璃花瓶,看上去也价格不菲。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
墙上,挂着一幅画作。
画中人白衣飘飘,脸上戴着半块狐狸面具,只露出嘴唇和下巴。
一头金发高高地束在脑后。
没错,是她自己,云影不由得皱了下眉。
她一肚子狐疑地坐下来,心想,这年头人们的供奉越来越奇怪了。
供奉佛祖,观音的最常见。再不济,你供奉以前出名的武神,宗主什么的,供奉她?只能说想不开。
这厢菜已经上好,殷罗倒了杯酒,瞥见她一直盯着酒壶,也给她倒了浅浅半杯,并没有多问什么。
喝了不过半杯酒,他脸上已经有些浅浅的红晕。云影内心暗笑,没认错人,也没调包,这小子的酒量,还是和以前一样差。
脸上有了些血色,再加上客栈暖黄色的灯光从头顶斜斜打过来,他的五官显得愈发好看。清秀的面庞,漆黑的眉眼,放在酒杯上修长手指,淡淡垂着的,不知在思索什么的眸子。
突然他抬起眼,用手撑着脸颊说:“看见那幅画了吗?”
云影点了下头。
“那就是我师父。”
云影心下一惊,他到底失的哪门子忆?
紧接着,她冷静下来好好分析:
他是和其他人一样,只记得自己戴面具的样子。
他是怎么失忆的,失忆得如此精确,记得他有一个叫云影的斩魔人师父,却记不起她的脸,他们的过去。
或者说,是什么东西,夺走了他的记忆。
云影的心情愈加凝重,但还是装作好奇的样子去审视那幅画,
“原来这是你师父,看起来很强。”
“画上的人,是不是那个很有名的斩魔人?”一位修士问道。
“一看你就是几十年前才出生的,连云大师名字都不知道。”一个看起来上了年纪的修士接过他的话茬。
在这个大陆上,大多数修仙之人都或多或少地听说过云影的名声。
不过这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现在云影的名字已很少被人提及。年龄小的修士恐怕只在野史密谈中看到过一点捕风捉影的记录。
“那云影的父亲可是千年来第二位飞升的仙人,赫赫有名的第一散仙——慕容心。”年长的修士补充说。
传闻慕容心容颜绝世又风流不羁,常在花街柳巷里徘徊。但和其他有名的修士不同,他从没欠下过什么风月债。
男修士们纷纷对他嗤之以鼻,是因为嫉妒他那“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本事。
而女修士和不修仙的普通少女,甚至是妇女……都极力维护慕容心的形象。
大家都懂的,对女人来说,长得好看的逛青楼那叫风流,长得丑的逛青楼……就叫下流了。
有一位在各个大陆游历的知名画师,专爱画各色美人图。而他第一个画下的,就是慕容心倚靠在香兰阁栏杆上的画面。
兰花簇拥着那位出尘绝世的“公子”,几缕淡淡的阳光照在他的眉眼间,使他的容颜更加明艳。浅金色的瞳仁透出些妖冶的光芒。
画师在末尾提了几句话,意思是他的画笔都不能完全表现出慕容大师的美。只可惜这位美人是个男人,如果是个女人,不知道要在江湖中掀起多少风雨。
此画集一出,轰动了半个大陆。大姑娘小媳妇统统表示:美人不分男女!
就是一个这样的奇男子,却折在了一个女人身上。
这个女人,就是云影的母亲。蜀山门主的长女——云月。
云月秀如兰芝,温婉可人。见过她的人都说她沉默寡言,在性格上与慕容散仙格格不入。
两人的相爱也没有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只不过是千载难逢却一见钟情。
这可为难了老门主。
原来云月是有婚约的,尽管双方都没见过几面。
但慕容心才不管这些,直接单枪匹马闯进蜀山,夺走了老门主的宝贝女儿。
换来了门主的痛心疾首和未婚夫王氏的一脸茫然。
从这以后,两人的事迹广为流传。有些人甚至添油加醋,说什么“青梅竹马未婚夫难敌天降美男”,“风流浪子强取豪夺千金小姐”等等,构成了一系列胡扯的故事。
但两位大师琴瑟和谐,最终成了世人眼中的神仙眷侣。两人四处游历,渐渐地淡出了人们的视野。于是修士们把目光锁定在他们的女儿——云影身上。
“ 这云影天生便是一头金发,像极了妖魔。”
“她出生之时,好端端的大白天突然染上了血红,好几个时辰后才消退。”
云影在一旁听着,很是无语。心想这老东西当修士真是屈才,若去做个说书先生,不出月余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云影十九岁就突破了金丹,名门宗派的弟子最早结丹的也要年近三十,更何况她少时便独自离开蜀山,只是一介散修。”
云影以前的样子,和画像上别无二致。
金发,素衣,双剑。常常戴着半块狐狸面具。
极少有人见过她的脸,传言说她和其父慕容心长得很像,尤其是那双浅金色的眸子。但云影的性格却与其父大相径庭,她是位沉默寡言的冰美人。
这倒有点像她的母亲,不过云月虽然少言但性格更偏向温婉柔和。
而云影却像带刺的寒冰,让人难以接近。她专治那些仗着自己有修为而欺压百姓,强抢民女的恶霸。和自己的好友——“医仙”风雅一起帮助了许多落难的人。
一个除暴安良,一个悬壶济世。
少年时期的云影还喜欢踢馆,各宗门每过两年就会举办试炼大会等五花八门的挑战,云影就作为散仙与门派弟子或其他修仙者比试。
当然,比试成功是有奖励的。仙丹灵药啦,黄金珠宝啦,五花八门。
总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子出来送“死”,但都被她揍成了猪头。从那以后,她也成为了散修的骄傲。
云影的种种事迹成了一段段佳话,她也受到了人们的敬仰。
可自从她修炼至元婴时,便退隐江湖,从此销声匿迹了。
没几个人知道此中的缘由,好像知道些什么的修士也是三缄其口。好像从没出现过这样一个人。
“百年前,魔人暴起。传言说,她成了斩魔人。也有传言说,她早就死了。”
“自云大师消失的一百多年间,大陆上便再没出过一位元婴修士。”
“曾经的江湖,也是落魄了啊。”
云影啃着烧饼,百无聊赖地默默听着。
还说什么江湖落魄了,她自己现在也是够落魄的。
“那这位道友,您见过她的样子吗?是不是美若天仙?”年轻的修士问道。
“开玩笑。”年长的修士慢悠悠地喝了口酒。“见过她样子的老东西,早就在土里咯。”
死……
风雅……
是啊,都死光了。
云影控制着自己不能再继续想下去,可往事如潮水般涌来,她不自觉地想落泪。
好险,忍住了。
桌子对面的殷罗疑惑问道:“怎么回事,一会儿笑,一会儿要哭似的。”
“没事,咬到舌头了。”她含着烧饼苦笑。
“说那么多,这云影也没什么了不起的。”那小师妹嘟囔了一句。
“就是。”她师兄附和道:”见过她样子的人都死了,看来她也早就死透了。”
云影内心惊讶:竟然碰上了仇家。
她忍不住去看殷罗的表情。
他表情没有波澜,在低头吃菜。
看来她‘死了’的消息已经板上钉钉,不会有假。
哗啦——
那杀千刀的小师妹,竟将一杯茶泼在了画像上。
“你们都被她给骗了!”小师妹站起来,叉着腰大声说。
“她就是个滥杀无辜的恶鬼!我有一个同门师兄,仅仅是用错了药,有一点魔化的特征,这个云影就将他残忍杀害!她用无数无辜人的尸体才筑起今日的名声。”
“真是死有余辜!”她狠狠地啐了一口。
她那师兄,竟用法术将云影的画像撕成了碎片。
店里打杂的姑娘看不下去,喊道:“你干什么!竟敢毁坏云大师的画像!”
谁知那小师妹竟在掌间聚起灵力,将小姑娘狠狠推倒在柜台上。
掌柜连忙拉住自己女儿,示意她不要跟修士硬碰硬。
云影当然不记得自己哪年哪月杀了这么个魔修,这魔修还有个仗势欺人的师妹。
她站起身,走过那像抹布一样的,自己的画像,来到了小师妹面前。
“这位道友好大的火气。”她面露愠色。“魔人的危害有多大,从修仙世家,到普通百姓,大家有目共睹。”
“在没有有效的治愈法子之前,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她逼视着刚才张牙舞爪的女子。
“斩草除根你懂吗?”
“你找死!”那小师妹勃然大怒,手掌聚起灵力就想施法,可云影早有准备。
她在刚刚说话时,就将一张符纸贴在那小师妹袖口。
本来是保命的符纸,以她现在薄弱的灵力,那可花费了她巨大的心血才制成一张。
不过云影向来信奉“不争馒头争口气“所以也没有太心疼。
那小师妹贴了符纸,一动不能动。因为刚才过于激昂,她不由得表情扭曲,眼泪直流。
旁边的修士都大笑起来,店里好不快活。
她旁边跟着她横行霸道的师兄岂能看自家师妹受这种气,他三两下解了符纸,掌心聚力便向云影劈来。
是杀招。
可惜,那一掌却像打在沙包上,绵软无力。
“灵晖宗……是吗?”
殷罗周身的真气把他那一掌弹了回去,将那阴狠的一招如数奉还。那人躲闪不及,被自己的掌风扇了个跟头,像陀螺一样滚到了大堂墙角。
看热闹的修士们又笑了起来。
“贵宗仗势欺人的毛病真是百年如一日呢。”殷罗提起剑。
“翩翩,我们上楼。”
云影一愣。
哦,是叫她。
她还不习惯这个新名字。
两人走后,狼狈不堪的灵晖宗弟子看着殷罗的背影,狠狠地咬了下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