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冷如霜，高悬在塞外穹际，清照瀚海一望无际的湖沼。
桃昭今年十六，是边关淼州城瀚海十八庄庄主娑陀，唯一的儿子。
他打小生在淼州城，长在淼州城。大炎朝的皇帝远在天都之上，帝王的威严震慑四海八荒，可总有那手够不到的地方，有不是他子民的部族，在野蛮生长，时时筹备着，要将帝王自那高天之下，拖落深渊。
于是皇帝要人为他镇守边关。瀚海有无数支蛮夷的部族，瀚海十八庄的关楼便立在淼州城外，日复一日的，戒备着外来者的入侵。
桃昭他爹娑陀从先庄主手里承了这份业。他守了十六年边关，瀚海十八庄和淼州城所有人都尊敬他，爱戴他。等到将来有一日他老去时，这庄主之位，自然是要交给桃昭的。
这地方的每一个人，都认得桃昭，也都喜欢他，发自内心的唤他“少庄主”。他有爹娘，有娑陀义结金兰数之不清的叔叔婶婶，还有好多好多朋友。他们都疼爱他，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喜欢他——
可是头一回，有人说他，“恶心”。
桃昭蹲在原地，眼神有点呆呆的，像是回不过神来。
他盯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那张脸是美的，是一种不同于他娘卫念的美，冷艳清寂，拒人千里之外，说出来的话，也是刻薄至极的。
可他的眼神往下，又看见那张刚说出“恶心”的嘴，唇瓣干皱得起了皮，像是许久都没有喝过水。
于是桃昭的心思飘到了别处——
他想。这地儿的人对“大姐姐”肯定不太好。嘴巴干成这样，连一口水都不给人喝。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指不定还受了别的委屈。
转念一想也是。“大姐姐”被关在这么个偏远的小屋子里，吃的，喝的，什么都没有。说不定“她”都不是自愿到这儿地方来的。
桃昭想起他爹跟叔叔婶婶喝酒聊天时吹起的话，说这般的烟花地，有不少女孩子是“失足落难”的——不是叫人拐骗了卖去，就是家境不好，被逼得去卖身卖艺。
不管是什么原因，总归不是自愿的。桃昭望了望“大姐姐”脸色，心想，“她”大概也是其中哪一种吧。
那他这样上来就向女孩子表明心意……桃昭挠了挠光生生的脸，面上有些热热的，后知后觉，他那举动是有些冒犯了。
常光还在后头嬉笑：“少庄主，房都留好了，喜欢这就抱上去——”又贼兮兮的把声音压低了，“**一刻值千金呐！”
话没说完，便感觉哪儿处飘来一道目光，叫他后颈子有些冷。常光缩着脖子，往周围望望，又没找见那目光打哪儿来的。
回过头来，却见桃昭从地上站了起来。低着脑袋，走到他跟前说：“我们走吧。”
不只是常光，周围一道大小姑娘，都跟着愣住了。
但几乎每一个人，都很快的反应了过来。“野丫头”那一句“恶心”，扫了金尊玉贵的小少爷的兴。
大姑娘恶狠狠地瞪了面色冷漠的枯荣一眼。早先妈妈就吩咐她，桃昭可是今晚最大的主顾，一定要伺候好……可不能叫这没受过调教的“野丫头”坏事，她着急着去安慰桃昭：“少庄主莫气呀，这丫头没学过规矩，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桃昭摇摇头：“没事，我没事。我先上去跟光儿讲几句话，你们忙去吧。”
……
常光尾随着桃昭，两人一前一后的，进了包间。
桌边放着温好的酒，伺候的小姑娘给两人依次奉了酒。桃昭把暖和和的酒杯捧在掌心里，贴着指尖和掌缘的茧子，在椅子上坐了，神色是有些怔怔的。
常光看他脸色，问他：“少庄主，你生气啦？”
“没有。”桃昭松开一只手，把票子扯了出来，放在桌上，“等会儿你去找妈妈给‘她’赎身，找个地儿安顿，然后告诉我地方……”
见他真是没有在乎那句脏词，常光悄然松口气。又有些不解：“你第一眼就喜欢上‘她’啦？真要给人赎身……”
“喜、喜欢啊。”桃昭面上有些发烫，却不怎么忸怩，“这么好看的人儿……”然后又很肯定地道，“‘她’现在跟我还不大熟悉，等以后，慢慢的也会喜欢上我的……”
常光大笑着拍掌：“好好好。今日能成了你这桩美事，我也算是功德一件了。”
他正要去拿桌上那叠票子，这时候，外头楼下传来些乱糟糟的吵声。没过多久，门外忽然叫人猛地推开来。
“不好了不好了！”
大姑娘满头大汗地闯了进来。
“——庄主来了，带了好多人堵在门口！”
……
庄主？什么庄主？
还能有什么庄主。自然是这淼州城瀚海十八庄唯一的庄主，桃昭他亲爹——
娑陀！
桃昭跟常光动作齐齐地弹了起来。像两只同时被人掐住喉咙的小鸭子，猛地变了脸色。
桃昭慌了：“常光，我爹怎么会找到这儿来？！”
常光也昏了：“不，不知道啊，是不是我们路上叫人看见……”
桃昭有些郁闷：“也说不定是楼里有认识我的人，跟我爹通风报信了。”
“对，对……”常光结结巴巴道，“这下，怎么办？”
桃昭啃着指甲，小脸皱成一团：“要让我爹抓着我了，肯定要把我吊起来打……”
常光哭丧着脸道：“我应该也差不多吧。”
说不定，死得还要更惨一些。
桃昭慌得不行：“怎么办啊……”
这时候，肯定是不能下楼去的。但也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他爹要是带着许多人，要不了多久，就能把他揪出来。
他抬头问大姑娘：“有没有后门？”
大姑娘哭丧着脸道：“后门也叫庄主堵了。他说，今晚他不会叫一只苍蝇跑出去的……”
桃昭心想，以前还不知道他爹这么厉害，那明年庄子灭蝇的活儿就让他包了吧。
“秘道呢？”桃昭又问。
大姑娘愣愣地答：“没有秘道……”
桃昭唉了口气，仰天叹息：“娑陀，你真是要绝我生路啊。”
常光：“……”
他刚要问，这下该怎么办。只听桃昭又说：“狗急了还跳墙呢。我急了……”
常光跟大姑娘都将他看着。
桃昭：“……我急了钻狗洞。这儿狗洞总有吧？”
常光：“……”
大姑娘：“……”
大姑娘哭丧着脸说：“狗洞好像也没有……”
“你先出去，盯着庄主动静，快到了就来通知我们。”常光挥手赶她，“我跟少庄主商量商量怎么办。”
等到门一关上。桃昭拿黑白分明的眼，盯着他说：“你有法子啦？”
“馊主意。”常光搓搓手，“但是我以前用过的，有实践证实的，还是很有用的！”
桃昭将他圆圆的眼睛微微睁大了：“哦？”
常光：“就是……穿这儿姑娘的衣服，扮成女孩儿，然后跟她们混在一块，找个机会再逃出去。”
桃昭：“……”
他磕巴道：“扮，扮成女孩儿？”
常光大抵也是感到羞耻：“都说了是不得已的馊主意嘛！”
桃昭露出些犹疑神色：“你确定，真的能有用？”
“真有用！”常光说，“就算没用，那你也想不出别的更好办法了是吧。”
这倒是实话。
桃昭便再不多想，这就道：“成，先找衣服去。”
……
桃昭翻出一条粉裙，往身上套了，漆黑柔软的长发放下来挽着个松散的髻，脸上还抹了些脂粉。等他走出去，见着常光也刚好出来，身上那裙子显然……
桃昭说：“小了。”
常光低头看一眼自己，犯难道：“没有更大的了。”
“就这样。”桃昭提了提领口，“走。”
还没开门，又听见外头大姑娘捏着声音喊：“少庄主，庄主带人往这个方向上楼来了！”
常光险险背过气儿去。桃昭倒是冷静，推他在自己身后：“你跟着我，别落下。”
他开了门出去，谨慎地探出脑袋去一望，只见楼底下，果然是他爹娑陀，领着六七名家丁，气势汹汹朝着他这儿楼层上来。
桃昭心知事态已经拖不得了。等娑陀一上来，抓他正着，那他再求哪座大罗金仙都没有用了。
于是、便在这时，他从袖笼里伸出纤长的手指，将那沓票子往栏杆外一洒——
“钱来咯！”桃昭大喊一声。
有钱？！
底下登时混乱了起来。
待到看清洋洋洒洒从天而降的票子时，人群更是乱作一团，争先恐后的，伸手要去抓那些纷飞的纸片儿。
……
楼下。娑陀没走两步，便见前头人群乱了起来。
他仰头一望，面前自半空落下数之不清的银票。他愣了一愣，霎时反应了过来——
娑陀抬起头，冲着楼上怒喝：“臭小子！”
仗着他看不见自己，桃昭吐了吐舌头。一缩脑袋，朝身后常光道：“走，先下楼去，我们等会儿分开走。”
两人混在一堆香香软软的女孩子里面，随着人潮下到方才去过的偏院，然后各奔东西，跟两个急着逃命的小老鼠似的。常光往后门走，桃昭却在原地打了个转，又往角落的小屋处去了。
……
先前桃昭跟常光离开后，立马就有姑娘找老鸨告了状，说这“野丫头”，拂了客人的兴致。老鸨一听今晚自己那摇钱树叫人轻贱了，气得跟阵风似的卷到偏院来，冲进屋子，抄起桌上灯台，“啪”的打在枯荣左脸上。
那片白皙的脸皮顿时红肿鼓起。枯荣也一声不吭，被打偏了的脑袋转回来，目光阴冷，只把老鸨盯着。
老鸨起先也让他眼神吓了一下。回过神来，壮着胆子叫骂：“死丫头，你还敢瞪我？我话可说在先头了——打你可算不了什么，你不老实，往后有的是苦头叫你吃！”
枯荣冷淡地看她一眼。往后？……只要再等一个时辰，这女人，连明天的太阳都别想见着……
老鸨看出他不服气。正要抬手再打，这时候，门口忽然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声音——
“住手！”
两人一齐朝声音来源望去。
只见气喘吁吁、衣发散乱的粉裙“小姑娘”，站在门口，漂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来势汹汹。
“不准打‘她’！”枯荣听见那“小姑娘”大喊道。
他觉着这声音有些熟悉，这“小姑娘”看着也有些眼熟。可一时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难道是……
枯荣心道，难道是关外瀚海哪个部族，他曾经见过的人？
……
桃昭顺过气来，走到老鸨面前，昂着头说：“我要买‘她’！”
老鸨回神过来，尖着嗓门叫：“你谁啊？！”
桃昭没说话。伸手去摸银票，摸了个空，忽然想起来，银票叫他全洒下楼去了。
糟糕了。桃昭呆了一呆。
他朝屋子角落那儿投去一眼，心想，没有钱，该怎么给“大姐姐”赎身呢？
桃昭飞快地拿自己两只手，往全身上下摸。摸来摸去，身上值钱的，也只有脖子上挂着那枚他娘卫念给他的环佩。
阿娘说，这枚环佩十分贵重，要他好生爱惜。可桃昭望了望“大姐姐”，又想，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娶这个人为妻，环佩只是身外之物，为“她”用去，值得。
“我拿这个给‘她’赎身。”桃昭一把扯下环佩，塞到老鸨手里。
不等老鸨答应不答应，便将人提出门外去——他有武功，对付一个女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把门拴上，将老鸨锁在外面，桃昭这才走向角落那人。他蹲了下来，捧起那张被打伤的美丽的脸，在那双依然冷沉如锋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小小的影子，和一丝惊愕。
“对不起，”他心疼地说，“我来迟了。”
……
很早之前，枯荣便已经不喜人近他的身。
像个无坚不摧的刺球，不让任何人触碰自己。
可他这时候没武功，叫桃昭这么捧着脸，连动弹一下都做不到，更别说做出拒绝的举动了。
于是桃昭拿指尖碰了碰红肿那处，有些难过地说：“……我要是早来一些，你就不会挨打了。”
他指尖凉凉的，摸着却让枯荣没有多少反感。枯荣望着那张很近的小脸，还没有长开，却也看得出来，日后该是个能够惑乱人心的美人。
这大概也是让他不怎么反感的因由。
可他不知道的是，面前这人其实是一名少年。虽然正值少年期，可桃昭没有像他的朋友们一样，在变声期嗓音变得很难听，音色依然清冽，于是在他将自己扮作女孩儿时，才让人辨不出他性别。
枯荣张开嘴，正思索自己该说“多谢”，还是“用不着你多管闲事”……这时候，桃昭忽然低下头来，蔷蕊一般粉的嘴唇凑近了他的脸，微微凸起的唇珠几乎贴在他红肿的伤处。
枯荣哽住了。脑子有些空白，不管想说的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不痛，我给你吹一吹。”桃昭轻呼出一点暖暖的气息，像小狗舔人的脸，糊在枯荣那伤处，“……每次我受伤的时候，娘就是这么给我吹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