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刚过，晚风送来的桂花香气里，已然多了一丝凉意。
入了夜，临江那处华美楼阁乍然响起一声呼喝。一瞬间，火树银花，绚丽的灯彩燎燃了整座楼阁，那楼便仿佛“活”了过来，霎时人声嘈杂，往来络绎不绝。
江里倒映着晃漾的光景，勾出楼里一片或清或媚的莺莺笑声。临水走廊上，桃昭拢着云裘，脚步轻快地上了台阶，朝着楼里最好的观景位奔去。
他身后跟着一名年岁相仿的少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要留口气，去喊桃昭那轻快的身影：“少庄主，你慢些……我、我跟不上啦……”
脚下步子一顿，桃昭转过头来。刹那间，露出半张还没长开的美人脸来，圆圆润润的眼睛里叫楼里灯火打出光，在又长又密的睫毛下流盼一转，便像了一波水，勾得人惊心一跳。
“快些快些！”他催促落在后方的玩伴，“这地方好美啊，我要到高处去看个仔细。”
常光心头默念一声“要命”，提了一口气，追着上去。一边心想，他可算猜到些桃昭他爹娘不许独子来这些地方的用意了。
长着这么张祸水脸，总会叫人觊觎，引来些祸端的。莫怕不是有一天，能惹起招致天下动乱的祸事。
桃昭可不知道玩伴心里在嘀咕些什么。就说话的功夫，他已经上了云台栏前，像个好奇的孩子似的，眼睛里亮晶晶的，贪婪不知足地饱览楼内光景。
这地方乃是淼州城里最大的一处风月场。不知道哪来的传言说，东家是打从天都下来的，见识和手段都是标准的天都商人那一套，才叫这楼经营得风生水起，成了边关境地最是叫人流连的**窟。
“这里不像个青楼，”桃昭说，“像仙境。”
他说的是实话。边关凄冷苦寒，如这般繁华炫目的地方，他自小就没有见识过。爹娘无数次耳提面命过，不准他来这种地方，不然就要把他屁股揍开花。
常光给自己顺着气，咽了咽嗓子。这才笑着说：“更好的还在后头呢——少庄主，今晚露脸的可都是新进的干净姑娘。我叫了妈妈来，你想要哪样的姑娘，等会儿只管跟她说。”
话刚说完，心里却又暗暗嘀咕。自己就长着张无人能胜的脸，今晚别说是姑娘们，就是花魁，也不一定能艳压这小少爷一头吧？
常光觉着自己的感觉很有道理。
他开始沉思，自己冒着让瀚海十八庄庄主拧成麻花的风险，非要带桃昭来这烟花地，寻什么“心上人”的决定，意义到底在哪里。
啊。想起来了。就是让桃昭这张脸给骗到了！
只听桃昭背对他趴在栏杆上道：“我想要一个姐姐——年纪比我大上三四岁，长得跟我娘差不多好看，性子最好冷淡一些，不爱搭理外人，但对我要温柔体贴，关心我，照顾我，熨帖我，做我成功背后那个必不可少的女人……”
常光喉头一哽。
——跟桃昭他娘一个水平的美人？
这是人能讲出来的话么。
桃昭：“……我将来可是要成为瀚海之主的男人！”
常光：“……”
他再一次开始思索，自己今日带桃昭来这儿地方的决定，是不是有些草率了。
不是草率。是太草率了！
常光苦着脸，咂嘴：“少庄主，咱这儿是青楼，不是那野地里的狐仙祠。姑娘是不少，但也不能你说要啥，就能照着变出来一模一样的……”
桃昭便一抬手，带了些薄茧的指头微动，搓开整整二十张票子。饶是常光家境还算殷实，也看得眼神一直——
桃昭说：“我今晚能找到一位知心知意的美丽大姐姐么？”
常光：“……不会有任何问题。我的爹亲。”
桃昭便满意点头，将票子又揣进怀里。
下头场子已经热闹了起来，渐渐的，褪掉了渺渺茫茫的清冷感，升腾起带着酒气的暖意，变得像个真正的风月场。声色靡靡，放眼一望去，尽是些狎亵光景。
桃昭没见识过这般景态，看了两眼，面上便温热起来。他收回眼，正要跟常光去早先订下来的包间，这时候迎面来了楼里主事的妈妈。
老鸨将帕子往桃昭胸前虚虚一甩：“少庄主，可把您等来了。今晚想要个什么样的姑娘？来，跟妈妈说说。”
桃昭便站在原地，将方才跟常光说过的话，又给老鸨讲了一遍。
才听到一半，老鸨便叫起来：“哎哟，少庄主，又要跟庄主夫人长得一般美，又要冷淡又要温柔体贴。这冷淡跟温柔体贴，它能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桃昭的手还揣在怀里，捏着票子。他又把票子扯出来，在老鸨面前晃了晃——
老鸨瞪圆了眼睛，话头硬生生拐了个弯：“……也是非常有可能的呀！”
桃昭笑得眼睛弯弯：“那就好。”
常光：“……”
老鸨不知想到什么，面色露出几分踌躇：“少庄主这么个形容，妈妈想起倒真有个符合的人选。只是昨日刚进楼里来，还未来得及调教，怕不懂规矩冲撞了少庄主。要不等下次……”
常光笑着打断她话：“妈妈，你既然有合适的人，那就别藏着掖着。等下次，你那人等得到下次，但下次来的，可就不一定是少庄主这位主顾了。”
老鸨心里头惦念着桃昭手里那一沓票子。神色便松动了许多。
她很快又笑开来，殷殷切切上前来搂着桃昭往外走：“常少侠说的可是在理上了——少庄主头回来这地儿，妈妈可要让你尽兴而归呀。”
老鸨扬声朝外头一喊：“来人，快来人，人都死哪了……？快带少庄主见见新来的姑娘……”
一片莺声燕语从外边涌了进来。桃昭叫扑鼻的胭脂香气呛了呛，脑子也跟着熏得有些迷糊，就这么迷迷瞪瞪的，在一群人簇拥中，也不知道往哪里走去。
……
偏院。一处幽寂小屋。
桌边，一道人的身影微微晃动着。顷刻后，只听“嘭”一声，大抵是脑袋磕在桌上的碰撞声，也是这个时候，那道人影猛地坐直了。
靠着桌脚，张开嘴来，像是刚从梦靥爪子里摆脱出来，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这是哪儿……？
那人心想道。
对了。应该是……
外边远远的传来阵阵嬉闹声，打断了刚聚起的思绪。那人心头微恼，下意识抬手朝脸上摸去。指尖触到面上空无一物，心下又是一沉。
他的面具。没了。
不待他有什么反应，外头的笑声已然近了门前来。那人放下手，“若无其事”的，端端正正坐好了。
只见七八个大姑娘小姑娘，簇拥着两名少年进门来。为首的大姑娘点燃屋内烛火，霎时，这么一块小小的空间便亮堂了起来，暗影如潮水般退去，洗出两双对视的眼，和一刹那自然而发的，为对方所撼动的惊诧。
枯荣眨了一下眼。很快的，便不怎么明显地别开脸来。
他心头烦闷。却又不得不承认——刚才那一瞬间，人生头一回的，他叫一个男孩子给惊艳到了。
倒是桃昭，看了一眼那桌边坐着的人，又看了一眼，再看一眼，眼睛里满满当当的溢出来欣羡，和几分痴迷。
挽着他胳膊的小姑娘说：“少庄主，‘她’就是妈妈说的人。昨个才进楼里来，还没学规矩，人冷淡的很，但是胜在一张脸漂亮得很……”
她眼睛里露出几分羡慕：“比楼里所有姑娘都要漂亮呢。”
桃昭凝目，又仔细看了看那微微别开头的“女子”，笑着说：“是呢。哪怕妆有些花了，也是顶顶的好看。”
言罢，那“大姐姐”忽然转过头，有些凶戾地朝他投来一眼。
可桃昭还盯着“她”的脸看，没注意那一眼里头，饱含着的杀意和凌冽。
“少庄主要是想要，肯定得把人好好打扮了送去的。”点了灯的大姑娘走过来，掩着唇吃吃笑，“怎么样呐少庄主，年纪比你大，生得堪比庄主夫人的好看，性子冷淡，您要是博得了佳人的心，那这体贴，可不也就成了！”
姑娘们和常光都拍起巴掌来，起哄，笑声几乎要掀了屋顶。笑得枯荣心头杀意愈烈，只恨不得抽出刀来，将面前这群眼见他窘态的人，全都给杀了。
可他做不到。他想起来了这是什么地方。他来淼州城瀚海十八庄路上，因得一些不能与他人言道的“私事儿”，惹来了追杀，逃亡时混进一队明面上说是“护送女眷”的车队，实则，是送去青楼的货易！
他带着伤，这才一时不防，被喂了楼里给女孩儿们吃的药。他这一身武功叫药给封着，算来还要几个时辰，药效才会散去。
可在这之前这段时间……枯荣偏头，默不作声打量着屋里最显眼的少年，他正看着自己，眼神灼灼的，像烈日，像昭阳，侵蚀着他周身每一处的阴影。
叫人不敢直视。
可枯荣清楚这少年对自己动了心思。想到是因为这张脸……他有些恶心，眉峰一挑，修长的眉微微拧了起来，明显变得不悦起来。
多少年了。他像见不得光的蚁，把自己藏在面具下多少年了。没想到，今日又出现了这种事。
只听面前那道清凌凌的声音响起：“我要了。”
枯荣侧目。
只见那少年神色欢喜，走上前来，蹲在他面前。圆润可爱的眼睛像狗狗，乖巧，柔软。
然后跟他说：“我……我第一眼见你，就好心悦你。你愿意的话，跟我在一起，好不好？”
一霎那，枯荣的脸色，冷了下来。瞥着桃昭，如蛇一般阴毒。
“不好。”他张开薄薄的嘴唇，“恶心。”
桃昭：我将来可是要成为瀚海之主的男人！
枯荣：嗯。
[求求你了]球球收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