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口呼吸里带着一点脂粉的香气,但是更多的,是属于“少女”的青涩的气儿。
枯荣忽然觉着自己耳根有些热。身体也有些热。一股陌生的躁动,在他早已死水一潭的身体里徜徉。
他意识到情况有些失控,正要撇开脑袋去。桃昭却先一步的将自己退开来。
“我给你赎了身。”桃昭那眼儿还是那么亮。他又扭头往门口一瞥,有些忧心似的:“我……我还有些事,晚点才能来接你。”
赎身……枯荣愣了一刻,然后才反应过来,有些恼火,什么时候他还需要叫人“赎身”去了?这是何等的大耻!
可对着那张艳艳若桃花的脸,想到才不久那口跟亲吻快没什么区别的呼吸,他又说不出来惯常挂在嘴边的刻薄话。
他看着面前这人,“她”是那么的青涩稚嫩,一看就没有叫尘俗玷染过,哪哪都是纯然干净的。“她”的心跟身体,都如那初放的花蕊,柔嫩娇痴,一点刻薄的话都能挫伤“她”。
眼见着人要离开,鬼使神差般的,枯荣脱口而出:“你……你叫什么?”
桃昭回过头来。静了片刻,正要说出他“姓桃名昭”,可眼睛余光瞥到身上粉粉的裙子,猛地又住了嘴。
眼下这境况,显然不适合暴露身份呐!
不然等以后,他哪还有“男子气概”,去面对他未来的“妻子”?
桃昭便道:“……等,等下次见面,我会告诉你的。”
他心想着,这个“下次”,应该也用不着多久。可哪想得到,下次见面的“下次”,那就完全不是这个意义了。
说过后,桃昭便急着往外面走。他着急躲他爹,得趁着娑陀还没反应过来,赶紧混在人群中跑出去。
他来得匆忙,去的也匆忙,跟一阵清风似的。给枯荣留下的,只有那一口温热的呼吸,还有一丝不知道名字的遗憾。他走之后,枯荣还坐在桌边地上,低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的耳力听得出来外面混乱躁动。枯荣担心“她”在混乱中出什么事,心神有些不宁,倒没反应过来,自己已许久不如这夜心境起伏甚大。
那显然是动了情。只是他这时还不知道。
人要认清自己的心意,总是要经过漫长的时间,经历很多的事情的。
只是那时候会是失而不得的遗憾,或者惜之若初的欢欣,只有当事人自己,才会清楚了。
等时辰到了,药效散去。枯荣抬起手,五指伸张,感受到身体力量恢复,掌控感又重新回到了他手中。
他冷着脸,站起身来,将头上珠花猛地扯下,泄愤似的掷在地上,踩着碾碎了。黑发披散下来,身上还套着那身女人衣服,在黯淡的屋里,跟个“女鬼”一般,挪着走向门口。
但在伸手开门之前,门就叫人从外边打开来。那一瞬间,枯荣有一丝隐秘的期许,是“她”回来了。
可这想法很快落了空。门口出现老鸨那张脸,涂满脂粉的脸哆嗦着,铮亮的刀锋横在她颈子上,后面有一个人,架着刀将她推进门来。
待到望见门后站着的枯荣,那人收了刀,单膝跪下:“主人。”
……
枯荣换上修身的官服,束着衣袖,短刀别在后腰,自屏风后绕了出来。
桌边,面容静穆的年轻人站着。老鸨坐在凳子上,埋着脑袋,浑身上下都打着哆嗦。
年轻人道:“主人。那姓黄的不知从哪得来了风声,似是知晓您落到此地,刚一到淼州城,便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了。”
他揣摩着枯荣脸色,又说:“属下避开他们耳目,先行一步,循着记号找了来。要不是外头乱起来了,只怕姓黄的这时候已经都到了……”
枯荣问:“外面在乱什么?”
年轻人轻声答:“听说瀚海十八庄庄主娑陀,带了几十个人,抓他跑来青楼寻欢的独子。”
枯荣眸色一动,忽然就想起来了先前让一堆人簇拥着进来,说“要他”的少年。那些人管他叫“少庄主”,那就是娑陀的独子么?
娑陀据守淼州城十六年,每每总能将进犯蛮夷部族打退,无一次叫瀚海十八庄落得沦陷,可见也是位颇有本事的英雄。可英雄啊,依然逃不掉生教出一个纨绔子的命运。枯荣挑了挑嘴角,露出点不怎么明显的讥笑。
他没说什么。这个话题便到此为止。
枯荣走到桌边,在老鸨对面坐下来,翘着腿,问她:“那孩子给你的坠子呢?”
他只见“女孩儿”将什么东西从颈子上扯下来,却没有看清,那到底是个什么物件。
老鸨没反应过来。抖了一下:“什、什么坠子……啊——”
她发出一声惨叫。搁在桌边那只手,叫枯荣从后腰处抽出的短刀捅穿了,钉在木桌上,刀头几乎没入桌板一寸,鲜血汩汩的流淌着。
枯荣的眼睛,比那刀还要冷上几分。声音幽幽的:“想起来了么?”
老鸨一边哀痛的叫,一边哆嗦着。她害怕得要命,这时候倒是想起来了,赶忙拿出桃昭塞给她,要替枯荣“赎身”的环佩,放到桌子上。
枯荣拿指尖勾着编绳,将那枚乳白色的环佩收到手心里。他拿到眼下,凝眸看了看:“赤荆玉?”
年轻人闻言撇过头来,眼神诧异亦然:“这不是山容部赤荆山之特产么?”
枯荣细细地摩挲着环佩纹路,想,那“女孩儿”果然是关外蛮夷部族的。是山容部的么?这个可能性很大,他觉得“她”看着眼熟,那他是在什么时候,又是在哪里,见过“她”?
“乌云,你留在这儿。”枯荣拿手指点了点桌面,“要是有一名十五六岁的‘女孩儿’来寻我……”
他语气顿了顿。片刻后,又若无其事说了下去:“……来这间屋子寻人,你叫‘她’先回家去,把人护着,跟‘她’说,过两日那人会去找‘她’还东西。”
乌云点头,低声说“是”。
“走罢。”枯荣将环佩收入胸襟内,细细地贴身放好了。他那另一手拂过桌面,捞起平放在边缘处的一张青铜面具,面具上是张兽脸,利齿獠牙暴突着,色渍斑驳,分不清是黑漆还是陈旧血迹,无端平添狰狞和肃杀感。
它看起来很沉重。可枯荣将它拿了起来,盖在脸上,像做过许多次非常熟练了。面具底端刚好贴合着他高挺的鼻尖,严严实实地覆住那张年轻俊美的脸,只余下一张薄削、干皱得起了死皮的嘴。
他从桌上抽出短刀,信手甩去血污,从桌旁走了过去。
“——也是时候,该去迎接黄大人了。”
老鸨张着血流不止的手,凄惨地嚎叫着。枯荣头也不回,短刀朝身后脱手而出,刀锋穿过喉咙,“噗通”一声重物坠地,惨叫声戛然截止。
乌云神色不动,像是见惯了似的。他快先一步,上前去打开门,两人一前一后的出了偏院,刚走没几步,便看见姓黄的那太监带着一拨人,浩浩荡荡的走来了。
见枯荣装束整齐,像是打青楼里办事来了。黄驹一愣,眼神不知怎么的好似有几分遗憾。
枯荣那双在面具下幽火似的眼将他一行人扫过,抱拳行了礼,不冷不热的,问候道:“黄大人怎么也来此地了?”
黄驹醒过神来。这次淼州城之行,乃是皇帝钦点,他负责传达圣谕,皇帝近前最得信任的执策卫指挥使——也就是面前这个面具覆脸的男人,枯荣,负责执行皇令。先前途径康仰王涑州封地时,枯荣借口有事,半道与他分道扬镳,也不知做什么去了。
黄驹便叫人去查,没多久便得了消息,说是枯荣不知怎么的叫人卖到了淼州城的青楼去。他有心要看笑话,这才甫一入淼州城,便迫不及待冲来了这地儿。
可眼下情形,显然不是消息说的那般。
黄驹反问:“大人怎么在这儿呢?”
“刚进淼州城,人生地不熟的,想找个地方歇脚,让人指点到了这里来。”枯荣弹了弹衣摆,淡然地说道,“……哪想酒还没喝上一口,听说后院死了人,便来看看。”
黄驹露出一点乏味的神色。他对死人没兴趣。砸吧了嘴说:“等会儿叫两个人去看看。这点小事儿哪用得着劳驾您亲自出动一趟?把万岁爷交代的事儿办妥了,那才是要紧的。”
他话说得客气,神态却全然是倨傲的——这并不奇怪,这只是天都皇宫里头,众人对枯荣这位执策卫指挥使态度的某种缩影。
枯荣没什么反应。他顺从地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既然在此与大人汇合,那么,我们这便前往瀚海十八庄——”
拜访那位边关人皆仰慕的“英雄”,娑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