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雪书被男奴的这一眼瞪得莫名其妙。为什么他一副被自己气哭的样子?自己干了什么吗?
但随即,向来善揣人心的他敏锐察觉到了问题所在——酒水。
这酒水如此特殊,这位出身清坊又有此等美貌的奴隶估计十分了解,说不定还被用此酒水控制过……
毕竟谁知道呢?这酒水说是说能控妖,也没说不能控制人啊。估计是想到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了吧。
边想,姜雪书边紧急调整了接下来的措辞,继续对清侨王说道:
“海平侯听闻玲珑筵上有一种酒雾能控妖心智,而中秋庆典目前的妖类训练中、妖不服从指示的情况时有发生,所以特派微职前来……”
关清之仰头看天光,童芜歪头看他、看到他眼里的泪光已经没了,一双美目从刚刚的两潭深水变成了两颗顽石,嘴里同时吐出比石头更硬的话:
“没有。滚。”
童芜有些担心。担心的是姜雪书的心情。
然而姜雪书虽然对这个奴隶的放肆程度出乎意料,但面上并没有太大的波澜,依然带着得体的笑,不回应,只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看向清侨王。
意思是你也配上桌说话?一个奴隶被惯得跟王爷平日里说话**没大没小就算了,现在他是在代表海平侯和清侨王商量公事。
虽然姜雪书在“从良”前是猎妖人,也是贱籍,但他一直秉持万事万物均要具体分析、贱人与贱人之间亦有不同的准则。
猎妖人是因为利益阶层不同才被打压,和那些祖上世世代代都是奴隶的天生低劣血脉能一样吗?
即使奴隶中也有人能拥有灵力、得到大人赏识得到拔擢——姜雪书的脑子里闪过戚来磷的模样——那终归人各有命、职各有定,是无法跟自己这样的人承担的重任相提并论的,上限更不可相提并论。
清侨王甚至都没回头看,原本扶着男奴肩膀的手立刻精准抓到他的下巴,连嘴带脸一起捂住。
这个本该缱绻的动作此刻被其表情和气势带上了几分阴冷之感,像刑具带着生铁的腥气桎梏住关清之的脸庞,只剩下一对怒目和半截鼻梁露出。
清侨王没有浪费时间叱责奴隶,“本王是知道有这种酒,但你是指望本王事无巨细地告诉你如何酿造此酒吗?你觉得可能吗?”
“微职再糊涂也不可能如此认为。王爷日理万机,怎可能详细了解此类奇技淫巧。只是觉得王爷也许会有一些线索……”
姜雪书说着说着,看到清侨王的脸一瞬间褪去了高高在上的贵族气息,变成了一个脆弱无助又狂怒的普通人。
“清侨城现在,”清侨王薄协一字一顿说道,视线的方向虽朝着姜雪书,但明显眼底只剩一片爆炸过后的寂静与黑暗,“只剩下两个人。那就是本王和本王身边的这个奴隶。你让本王去哪给你找线索?”
姜雪书知道,这桩差事自己是办不成了,正准备开口谢罪请离,谁料某个自己带来的不知高低的憨货又开始不知轻重地发起冲锋。
“王爷,恕我直言,您身边的奴隶应该知道相关线索。”
即便是办事老道的姜雪书,此刻也险些没控制住抽搐的嘴角,以及想往后踹的脚。
他此刻都怀疑海平侯是否看自己不爽、特地派个敢死队来跟自己同归于尽了。
“你怎么知道我知道?”
奴隶开口问道,语气算不上很差,但在姜雪书耳里无异于暴风雨前的平静、沉船前的走马灯。
然而就是这震惊导致的呆滞一秒,又让佟四继续说出大逆不道的话:
“我看你表情像是知道的样子。可以告诉我们吗?我们很需要这类酒水控制不受驯的妖类。”
姜雪书的心死了。
奴隶沉默了一会儿,道:“可以是可以。”
姜雪书的心没反应过来可以复活了。
什么?
“但是你们要保证,只能用在妖身上,不能用在人身上。”
姜雪书看到,奴隶在说这话时和清侨王对视了一眼,仿佛在寻求认可支持,然后眼神一转、冷冰冰地看向自己。
“而且我要让这个黑皮亲自负责此类酒水的后续对接和使用监督,可以做到吗?你叫什么来着……姜队正?”
“当然可以。”姜雪书下意识道。这并非不过脑子的迅速应承,而是如释重负的分活减责。这事答应下来只有好处。
但当他忙不迭地起身答应后,却看到那个男奴久久凝视着自己身后的佟四,面上无澜,唯有一对凤目中似有万千情绪流转,就像雨天不断被雨丝搅乱的水坑,涟漪一重又一重。
不是吧,这两人难道之前真有一段往事?姜雪书心下警铃大作。
他本人无所谓二人有什么花头韵事,但他很在意这当着所有人面的明送秋波是否会触怒就坐在旁边的清侨王,继而影响好不容易顺利推进的公事。
死一个奴隶无所谓,死一个佟四更是不要紧,但麻烦的是后续的一系列连锁反应:暴怒的清侨王、本就有裂痕的清、海二位王爷的关系、不听话的妖类后续该用什么办法处理,以及夹在全部难搞的关系和事务之间的自己本就少得可怜的睡觉时间……
关清之看着晒得几乎与旁边黑漆柱子融为一起的童芜,心里感慨万千。
刚见到他时自己还以为眼花了,仔细辨了很久才敢确认这五官是童芜的。
他之前想过童芜会隐姓埋名、改换身份进入王城,但当看到他和黑心矮子走了同一条“从良官道”时还是大吃一惊,以至于发生刚刚面面相觑的场面。
他感情上很想继续扮演一个恃宠而骄的奴隶,随便找个理由撒娇撒泼让“清侨王”把童芜给扣下来。但现在这个姓姜的已经明显看出他俩不对劲,强行扣人只怕会引起其背后海平侯的注意。
童芜自然也认出了美得独一无二的他。但他似乎也并不想留下来,反而张口闭口是差事,看得出来,他应该跟自己一样,都很需要目前的身份来隐藏,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
关清之很想告诉他,他的家人已经都在王城了。尤其是童藤,还在王宫外的葫芦头地牢,他随时可以去找——好吧,也不能说随时,但难度总比进宫找童苏童萝小吧?
但他现在只能告诉童芜,童藤托曲秋一转述给他们的讯息。好继续这场荒诞的做戏。
“之前王爷设宴传酒,曾经喝到一种很难喝的酒。”
关清之原本一动不动仿若玉雕的脸终于动了,睫毛先动嘴后动,像启动机关后的人偶按照次序依次移摆五官,恰如他清醒后得来的那道讯息——从清坊爆炸分散后的四人结伴同行、到莫名的拆伙各置悬崖上下、再到入了王城后道士和童藤分别当差,一环扣一环地飞来,机扩作响,啮齿相咬,终于飞到了如今极有可能是第一个在王城中见到童芜的关清之嘴里,完成宿命所付的任务般往外提供有用的信息。
“虽然味道不一样,但我喝得出,那跟清坊能够控妖的酒同出一源。去找王城中酿造这种酒的酒匠吧。听说他瞎了眼睛,但能自如行动。”
关清之没忍住加了最后一句。清侨王静静地看着他说完后轻咬下唇的紧张样子。
她没记错的话,关清之从来不喝酒。
看来那位瞎眼的酒匠也是他的熟人了。
熟人多点好啊,人多力量大。
随即,清侨王一脸索然地看向姜雪书:“现在满意了吧?记得找到人后,也盛一杯给南沉升尝尝,毕竟他来清侨城时可没少喝,也算半个行家。”
面对贵族对另一位贵族尖锐的嘲弄,姜雪书的注意力立刻从奴隶的千涟万漪眸中抽出,火速得体回道:
“多谢王爷指路。中秋庆典也是王爷抬爵升位的好日子。微职在此先恭贺王爷,千岁金安,封地永固。”
“封地永固?”清侨王笑了下, “之后开始重建清侨城的话,为着你这句话,本王也一定把你要过去。”
“那是微职的莫大荣幸。”
“得了,赶紧走,别在本王面前碍眼。”清侨王厌倦地回头,像赶苍蝇挥舞的手下一秒便落在了男奴的下颌上,“说这么多好听话也不怕闪着舌头,只怕你舍得下在海平侯手下豢妖部里面的荣华富贵,海平侯也舍不得你这位巧舌如簧的下属。”
姜雪书再次千恩万谢,这次他没往向后面瞪眼示意佟四一同行礼谢恩。佟四这时候倒是乖觉得不行。
在他们行礼的过程中,视野中恍惚闪过微微侧歪的一张跟着王爷赶客的脸,容光无限,声音却轻得发虚:
“是啊,快走吧。”
还有很多人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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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等到了。”
玉欢意看到今日用餐完毕后传递回来的食盒堆叠在台面上,迫不及待地支开所有人开始打开食盒找纸条。
“至于这么急吗?误会不是早解除了吗,宫里的辛大人是生病了这几天才没传膳,不是因为你年纪大了放盐手抖。”
毛茂还在旁边围观,一来它确实不属于所有人,二来它并不关心人类的一切、只在意自己是否能学成烧菜技术凯旋,所以玉欢意允许它站在任何自己需要屏退他人的场合。
玉欢意没理他,而是皱眉将食盒里的木屉抽出来一层又一层、翻来覆去地看。都没像前几日一样找到粘在角落里的碎纸头。
食盒里唯一的纸就是自己每次送膳上次随便划拉两下的菜单说明。
难道说……
毛茂凑过头来,玉欢意闻到他人中上沾染的生鱼腥味。
“为什么你写的鬼画符被圈了几个字?是因为读书很多的人类看不懂吗?”
玉欢意面上有些挂不住:“你字就写得很好?”
毛茂登时挽袖亮出毛茸茸的爪:“拿笔来。给你露两手。”
“忙着呢。自己找根山药蘸水在菜板上写写得了。”
玉欢意翻个白眼掩饰自己内心确实有点怕妖写字比自己还好的事实,一边开始琢磨起这几个被圈起的字之间的联系。
其实连起来很好懂。主要是她不敢肯定某位官爷真的是看懂自己的字后才落笔的吗?她最怕写长篇大论的东西,连辛须尝指定的菜肴解说都是额外派了个伶牙俐齿的小仆侍去讲解。
她蹲下来,对着灶内未完全熄灭的火光开始看纸页上被圈出的字:“蒸气蒸熟……”
被圈出来的是“气”字。
毛茂又凑过来嘲笑:“这个‘气’应该旁边还有三个点!你写错字!”
玉欢意原本在战斗中能兼顾多方多线、把握战况全局的脑子此时被几个字给牢牢缠住,压根没空理旁边死猫的挑衅,而是继续入定般专注地看向下一句被圈出字的话:
“蒸六十个呼吸后再泼冷水,让毛蟹妖喘息一会儿,分泌更多鲜美味道……”
被圈出来的是“息”字。
“你写得也太大白话了吧。”
得不到玉欢意回应的毛茂误以为这个平常凶悍大声的人类是心虚了,更开始振振有词地指点起来。他同时还以为是宫里的大人特地圈出觉得玉欢意写得不好的句子,亮出一根雪亮的猫指甲开始点下一个被圈出来的字,并念出来。
“‘鳜鱼妖切片做成鱼生前,可以用另一种虫妖以莓攻莓、吃完它体内的寄生虫再被拉出来’……欸这人类行不行啊?这都可以当官吗,为什么圈的是‘虫’字而不是‘莓’字?!”
玉欢意依旧无反应。她的眼此刻停在没有写字的纸页空白边缘上。
上面不知为何洒满了墨点。还有油渍。她觉得像是一个能两只手同时握笔写字和握筷吃饭的人干得出来的事。
毛茂自然也很快发现了这点,越发觉得人类社会中哪怕是宫廷这类组织也不过是草台班子,戏台上的人本事实属不行:
“好恶心啊,不是说这里的人规矩都很严格吗?怎么会有人边吃饭边画画啊?”
玉欢意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画画?”
“对啊。”毛茂的猫爪变回了人手,开始隔着老远指指点点,“你不觉得这些墨渍很像蚂蚁在爬行吗?这几天你忙着做菜,都是我一个人负责牲谷殿的灭蚁,看到密密麻麻的黑点就恶心。话说我们下次报食材能不能报几只蜥蜴妖蝾螈妖?我一只妖实在是抓累了,而且我也不喜欢吃蚂蚁啊!”
玉欢意的两只手指指腹夹着纸页边缘,轻轻摩挲了下。她写菜单说明的纸是宫内大人们指定的御纸,因为嫌她一开始随手抓来的纸质量太差、墨水一沾便到处晕染,所以后面特地送来一刀纸质上佳的御纸,哪怕是她这种落笔歪七扭八天马行空的人也能写出笔画分明、结构不粘连的字。
虽说墨点们多多少少都混了些油渍进去,但是……玉欢意的探寻灵力由手心而出,蜿蜒至指尖小心流至某个确实有些像蚂蚁的墨点旁边,仔细摸索着其“触角”“四肢”和略大的“肚子”。
果然。是一种特殊的灵力。强度很低,气息凌乱,但十分精细,且以上三个特点结合起来刚好达成了一个不会被人轻易注意到的平衡。
这就是辛须尝的灵力。她在铺满骨头的地牢见过此人的光晕,一着急忙慌起来便稀稀拉拉不成型,所有的高手都不会或者说懒得在意此人灵力的控制和横溢。因为没必要。
然而这点似乎恰恰成了他在无法与外界互通消息的环境里的杀手锏。
旁边毛茂还在喋喋不休说这批蚂蚁有多狡猾多难抓和多多,玉欢意站起身来,沉声打断道:
“毛茂,帮我个忙。”
“哈?”
“你的本体体型娇小,我一只手就能托起来,很适合钻洞爬高,速度比人快,还不容易被发现。我需要你在最短的时间内帮我去给两个人送信。”
毛茂刚想抗议,玉欢意顺手拿起菜刀流利片了两条带鳞带血的鱼脊肉丢给它。而它也精准蹦跳起来用嘴接住后优雅四肢着地。
“事成后有奖励。什么奖励不用我多说了吧?想吃什么自己点。”
刚狼吞虎咽完本是特供给宫里大人御膳的原材料的毛茂猛地扭头瞪大眼睛:“你来真的?好,快说!”
玉欢意脑海里正呈着那帮人进宫前和自己互通的所有消息,这些消息如她嘴里此刻因呼吸不稳而澎湃的白烟滚动,慢慢散去现出两个人来。
“一个在地牢,一个在酿酒。我等下告诉你路线,你自己看着走,哪个前哪个后都无所谓,只是务必要把我接下来托你传的口信完整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