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妖。为什么特地给我传口信告诉我这句话?”
毛茂片刻震惊后,想了想便懒得装了,人形的它两腮弹出胡子,晃悠悠地说道:
“反正前因后果我给你说明白了。还要赶着去下一个人那呢,没空跟你掰扯。”
毕竟他等着早点回去玉欢意那畅享自助点餐呢。
“站住。”
一柄拂尘横在毛茂刚准备化成猫形奔袭的前方,把刚化到一半的它给硬生生逼回去了。
毛茂阴森回头,两只眼睛轮廓随着它转头的动作变得内尖外圆,泛出荧绿色的光:
“怎么,不长眼的东西要跟我打?我在地下集市混的时候你爸爸的爸爸还没出生呢。”
“你是妖,为何混迹于人类之中?”都烟子的语气已经是非常不善,“是不是想借机吃到更多人?”
毛茂继上次听到玉欢意想从这座城市里得到长生之道后,又一次笑出猫叫:
“喵哈哈哈哈……我说,你睁不开眼看清妖肉和人肉的差别有多大,我不怪你;但我看你光凭气息就能认出我是妖,难道闻不出妖肉和人肉的美味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
都烟子冷淡而生硬地答道:“若有人吃,妖总会选择先吃人。”
“其它笨妖是这样的,我不是。”毛茂亮出利爪,拨弄了下自己的胡须尖,“真没劲,大部分人类总是见识短浅。要是你吃过那个人烧的妖菜,便不会纠结我是否还会想吃肉硬还酸牙的人肉。说实在的,到我这个辈分,对吃人肉增进实力已经没有兴趣了,天大地大不如老猫我吃饭最大。赶紧把你的拂尘撤走滚开。”
都烟子怎么可能听它的话。
然而就在一人一妖僵持不下的时刻,人耳和猫耳都因听到外面飘来的气息而微动。二者同时默契收手,变人形的变人形,收拂尘的收拂尘。
“看来不会错了,酒味里缠着如此浓烈而奇妙的妖息,一看便是清坊特供酒水源的手艺。”
一个眼尾略沉露三白、下颌线方正紧绷的男子人未至、声先到。毛茂第一时间注意到他挂在腰间的蓝玉玉佩。都烟子则是感受到其身上熟悉的高人一等感。
来的是豢妖部的中层。直接对接高层的鹰犬,代为压榨下层的臼杵。
毛茂一开始见来人是豢妖部的小头目、还有些紧张。虽然它之前一直对自己的人类化形很有自信,但眼下已经有一个烟瘾大悍妇和一个不睁眼道士看破自身,不得不防。
姜雪书见了都烟子,一眼便对上之前男奴说的特征,心底立刻涌上股放松的心酸——一天都快过去了,总算能办成一件事。今天可真难熬啊。
比起之前日接千头万绪至少能暂时解决十之**的节奏,今日从早上起便轮番面见三位大人、每位都不是省油的灯,把他这根老油条险些熬成老麻花,面黄人枯。
而姜雪书一瞬间的松懈立刻被毛茂捕捉到。它终于放下心来。这个人类的实力一般。
但很快,姜雪书身后探出的脑袋将一人一妖吓了一跳。
毛茂被吓到自不必说,是因为感知到这个人类看出了自己是妖;
都烟子被吓到则更不用多说。
只是……都烟子的眉头牵扯着额头鼻梁紧致的皮肤拉出一丛丛纠结的纹路,为什么感觉童芜的色彩和三年前的不大一样了?以至于一开始彼此距离尚未拉近时自己还不敢肯定,只当是姿态相近的人。
姜雪书见二人脸上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僵硬甚至是惊慌,还以为是自己的蓝玉玉佩或身上的威压起了作用。当即三白眼笑得眼黑滑成两条弧线,摆出高而不俯、距离拿捏得正好的姿态:
“本官是豢妖部的队正,姜雪书。因数月后国之中秋庆典有需,特来问询五谷殿下属酿酒处是否有一种能控制妖类的特殊酒水。话不多说,这位负责酿酒的豢妖人应当明白本官在说什么,来之前本官已经了解过了,你本就是因为酿酒专长被派到这儿来的,之后一切差事以豢妖部指令为优先。现在快给我们看看你酿的酒水,就是以前供给清坊的那种。”
都烟子不吭声。他还在眼皮内的混沌黑暗中细细察看如今构成童芜的不同色彩条缕。好奇怪……
眼见姜雪书的话就要掉到地上没人接了,童芜适时轻轻地咳嗽声以作提醒。
他这声咳嗽中的情感是否传达给都烟子尚不可知,毛茂先赶紧往外走了。
“站住。”姜雪书维持着嘴角的弧度目视前方,脸上没有笑意,“你是哪个殿司的?负责什么的?当值期间由得你到处乱窜?还想一声不吭离开?”
毛茂屁股尾骨痒痒的。它特别努力想扮演人类时就会这样。
“我……小人?对,小人是牲谷殿的,什么职位的目前也没定,总之小人现在跟另一个女人一起负责牲谷殿的全部事情。来这儿是因为我想向他了解下用妖类酿酒的最新进展,好丰富完善牲谷殿的筵席菜目。”
“哦,负责牲谷殿的人啊,久仰大名。”
毛茂不知道姜雪书的语气想表达什么,但它知道久仰大名这个好词用在这里不代表有好事发生。
“和你一起负责牲谷殿的人是不是叫关二?她刚来时就闹出过食材攻击的事,负责调查的人员还带回来她的一箩筐牢骚,说嫌会烹饪妖菜又有灵力的人太少,想让本官多拨两个人给她。哈哈,真是有趣的人,本官自己现在都只有一个下属贴身跟着,到处都紧人手的情况下还勇于开口要人,真羡慕这股心劲。”
关二?童芜眼珠子转了转,面露迟疑,他怎么记得这是玉欢意的猎妖客栈里那个账房猫妖的名字?
毛茂点点头:“你说得对。我也很羡慕她这么老了还这么有活力。大人你说完了吗?我可以先走了吗?宫内的监史尉和前司妖尉最近都在吃妖菜,我得回去帮她一把,她老眼昏花有时候分不清菜熟没熟。”
当着上级的面就开始背刺同级?姜雪书嘴角的弧度变平,眼珠子放到眼角看一脸真诚的毛茂。
不错嘛,他不讨厌甚至可以说喜欢这类人。算是好驱使。
姜雪书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此人倒也没有不尊重自己,但态度遣句比起其它刚选录的猎妖人、什么地方总透露着一股违和感。
但眼下正事要紧,他只得勉强点头:“去吧。”
终于到了只剩下人类的独处环节。
都烟子已经放弃分析童芜的构成了。他觉得不管怎么说,人现在还活着就是好事。于是他转而将注意力放到姜雪书身上,不卑不亢地回道:
“大人,我在来到王城前的确为清坊供酒,的确有能控制妖类心智的功效。但此酒制作方法刁钻烦苛、有违人和,需要以对生存生产的环境水质要求极为苛刻的召雨蛙妖为酿酒工序的核心,王都没有任何一处的水质能满足得了。而且召雨蛙妖需要吃人才能酿出……”
姜雪书继续笑眯眯地看向他:
“不论是召雨蛙妖还是其它什么,但凡你提得出,本官都能为你搜罗来。但是,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现在本官来到这儿是让你在规定时限内提供控妖酒水,而不是问你能否制出此酒。”
童芜忍不住开口道:“大人,若条件真的难以达到,强行酿出的酒达不到标准、起不到作用的话……”
“佟四,你别忘了,”姜雪书没有转头,语气如堕寒窖,“王爷的奴隶可是指定的你跟进酒水事项。这件事若做不成,本官还得百忙之中抽时间提你头去见王爷。”
童芜垂眼沉默片刻,很快下定了决心,准备再度开口;然而一直在默默观察他俩互动的都烟子比他更快开口了:
“既然大人您能提供在下酿酒所需的一切条件,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厚颜开口,希望您能搞定最重要的一味‘原材’。”
童芜一惊,这可完全不是他以前认识的都烟子;殊不知他在都烟子眼里更是“面目全非”。
姜雪书优容开口道:“说吧。”
“控妖酒水的核心,在于召雨蛙妖进食的人肉。我需要大量人,且最好都是有灵力的人,而且必须全是健康活着的状态。大人若能确保这味原材料,之后饲喂召雨蛙妖等酿酒流程,便不劳大人操心,我会亲自动手,保证给大人产出能用来控妖的酒水。”
看着都烟子面无表情、一本正经地说完这段话,童芜一时骇然地说不出话。
难道是自己认错道士了?
姜雪书没有思考太久,爽快答应了:“好。这个倒不是很难办,正好本官之后要去葫芦头地牢一趟,那边关押着不少犯事的猎妖人,个个灵力拔尖,就是长期伙食不佳,有些面黄肌瘦。本官会嘱咐牢头们给他们加餐一周,之后就按身体状况排序依批次送到你这来。”
都烟子的反应卡得恰到好处,既没有早预料到的操之过急,也没有太过惊讶的后知后觉,只低头深深行礼。
“佟四,你等会跟着去葫芦头后,接下来的事本官就全权移交给你了。”姜雪书转身便走,步履匆匆语速更急,“还有,收起你那点小聪明,别以为本官眼睛也是瞎的。你不可能一个人瞒得过整条流程上的所有人,更别想着偷偷捞几个出来。这里是王城,哪怕是一个囚犯的生死也有完整记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生死不见,你便等着不死不活吧。”
童芜趁还没踏出门,抓紧回头看了都烟子一眼,却看到都烟子开眼看着自己,上下眼皮间金绿交错的符咒飞快驰过、散发着清正之光,并微微点头,似是让自己放心。
“听见没?”
童芜咬咬牙,扭头回去坚定道:“佟四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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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虫樟愣在原地,一下子没明白过来葫芦头地牢的总管提牢在说什么。
他的同僚反应俱没有他的这么大,虽然各自表现出不同程度的诧异,但交头接耳一会儿、叹气抱怨下此事增加的工作量后,并没有再说什么。
除了站在刘虫樟旁边的一人。他也是面色铁青。
提牢自然注意到反应格格不入的这二人,眼神移到他俩脸上后锁住:
“刘虫樟,佟二。你俩是没听明白?”
刘虫樟比起回上级的话,第一反应是将藏在背后的手死命扯住佟二的衣角、阻止他上前发言。
同时,他赶紧调整了下表情,满脸堆笑道:
“听明白了,大人。只是属下还有一事不明白,我们现在能管理这群犯人,全靠消灵石凿出的监牢,把他们养得白白胖胖有力气了,到时候运输犯人的过程无法压制、出意外了怎么办?”
提牢点点头:“这个顾虑我也向豢妖部总部那边派来对接的人提出了,他说会回去请示姜队正,给我们拨来一批顶尖的高手,并带来消灵石做的枷项和脚铐,确保万无一失。”
紧接着,提牢严厉的眼神看向旁边憋得脖侧青筋都凸出的童藤:“佟二你呢?还有什么问题吗?”
刘虫樟已经不是在扯童藤的衣角了。他几乎是在抠、在抓、在攥,在拼命往回拽这个刚来不久、年轻气盛还好打抱不平的新人的魂儿。
感受到背后刘老大的用力和用心良苦,童藤只得咽下喉咙里酸涩苦咸的一口气,哑着嗓子回道:“没问题。”
提牢吼道:“大点声!犯人没吃饭你也没吃吗?!所有人都给我听清楚了,你们站在这儿食的是朝廷俸禄,报的是社稷大业,就给我搞清楚自己是站在监牢哪边做事。蹲在里面的是人是可怜是惨,但他们不惨、惨的就是大人们和我们了!一群乱徒贼子在造反作乱时更不是现在病恹恹的样儿,收起你们不必要的同情!否则下一刻你们相对监牢的位置就要换边了!现在,各干各的活去,解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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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大家都各就各位了。计划很顺利呢,梦寐。”
正在育妖囿替储千尉巡视的石寇正背着手,跟着育妖囿的豢妖人踱步观妖中。
“哼,看来你还算有点用,本来以为你除了能吃外没其它大用处,结果睡觉装死更是一把好手。”梦寐的言语还是采人言之阴阳、集妖语之毒辣,句句到肉诛心,“也不算浪费我之前耗费那么多力量给你铺陈的梦境。走向王都的一路上,你看了不少梦境吧?”
妖七顶着石寇横眉竖眼的脸,边对外挑剔地环顾四周,边继续对内聊得不亦乐乎:
“是啊,还得多亏王城下令诏安、拢聚了这么多猎妖人,能让我在真假混杂的梦境里收集足够多的情报、辨析筛选出可靠程度足够高的信息;也感谢王城招录的规矩严苛周密,让我基本能预测出那三人骑着小黑到达王城后被分到哪块地方。早跟二哥说过了,没有一技之长是无法立身的,果然,他现在被分到只需要体力和灵力强度的地牢去了。”
“‘预测’?”梦寐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装什么呢。我怎么记得你把那个笨小孩打晕、顶替他进宫前,先是在王城门口负责招录的豢妖部人堆里混迹了好几日?眼看着那三个人按照你的计划各就各位后,才放下心抹脸换人,否则我看你肯定得插手干预。嘴上说得好像自己算无遗策,其实心里比谁都害怕计划出意外吧。”
“对啊。”妖七理直气壮的声音与梦寐还未落下的最后一句余音重叠,共振同荡在狭窄的体内,“为非作歹又算无遗策的前提,当然不仅是热爱冒险,更有害怕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