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手底下办事,‘遵命’不重要,重要的是把事情办好,我只要结果。现在我手头上至少有四五十项事务在同时推进,有时候多说一句没用的话都是在误大事。少说废话多做事,懂?”
姜雪书边匆匆赶路去清侨王的府邸,边向紧随自个身后的生瓜蛋子训话中。
“懂的大人。”
哼,回话态度倒是不错,每句都听着很恳切,就是不知道心底是怎么骂自己的了。
姜雪书向来打心眼里不相信任何下属的表面功夫。他自己又不是没当过下属,能不了解那群人低头被自己骂时心里在想什么吗?
不过姜雪书已经过了还会在意下属是否心服的阶段了,口服就够了。
无它,只因最近实在是担子重压力大,哪怕其中一件小差事没盯好都可能连锁反应直至泼天大祸,他现在每天一睁眼便被活推着跑,刚上位时热衷把玩下属的兴致现在已全然荡尽。
边感慨何时才能和王爷一般日日有闲情逸致和下属“互动”的姜雪书,边已经到达了清侨王府邸的偏门,请人进去通传拜访。
在门口等候的期间,姜雪书才有时间好好打量佟四。他上看下看,怎么看都觉得此人似乎不太适合干和人有关的杂活。
协商、要求,牵制、妥协……这些需要妙到毫巅的人际把控能力贯穿了几乎与其他殿司合作的全过程。这个愣头青刚刚过了王爷那关是因为王爷虽喜怒无常但一向慧眼识珠知人善任,自然不可能是因为他那横冲直撞的交谈方式。
一想到这,姜雪书便怀着对佟四的好运又妒又气的心情开口问道:
“十句话内,把你被选入豢妖部之前和之后干的事都说清楚。你是王爷亲拨的人,我得摸透底。”
童芜说完,姜雪书沉吟片刻,大概想好之后派其干什么了。
不得不说,王爷眼光毒辣。专注猎妖的一根筋,确实适合去当外国贵使的戍卫。但姜雪书手上刚好有另几样棘手的事正愁无人可用,这个佟四正好可当个大头钉。
“喂,听着……”
姜雪书还没说完,却见刚去通报拜见的王府侍从已经折返回来了。
“王爷正好在园中赏景,我通报后他让我来问姜队正,”侍从顿了顿,“‘是单纯海平侯派你来的,还是司妖尉也知道这件事’?”
姜雪书有些错愕,但飞快答道:“是海平侯派微职来请教讨问关于中秋庆典的相关事宜。司妖尉大人近日在忙于其他事,并不知情。”
侍从点点头:“那就行了,跟我进来吧。别问这么多,之后见到王爷后更别乱说话,尤其是关于司妖尉的事。”
童芜的眼睛沉默地左移右动。司初和清侨王,是有什么过节吗?
按理来说,司初现在也是朝中高官甚至很可能接下来会被破土封爵,和清侨王应该是站一边儿的啊。虽然按照司初的性格,和别人不对付倒也是他的常态,尤其是大名鼎鼎的清侨王。
童芜游猎三年,不论在塞外山野还是海面洞窟,几乎都能碰到来自清坊的猎妖人。自然,他也听了不少历代清侨王的著名事迹。
姜雪书心下也有疑窦,但他知道此刻不是追问的时候,点头道:“多谢提醒,烦请带路吧。”
迈过门槛后前往深宅园林的路上,姜雪书侧脸给了身后的佟四一个眼神,后者立刻乖觉凑上来:“您说。”
姜雪书低声道:“刚刚的话听见没?进去后只能我说话,你要是敢像之前一样乱开口,我回去就禀报王爷把你关到地牢里受刑。”
童芜垂下眼皮,本来很想立刻承应,但抿了抿嘴,还是开口辩解了:“大人,我之前也没有乱说话吧。”
“你说话就是在乱来。”姜雪书立刻给他盖章定性,十分不悦,“说你什么就是什么,这么爱顶嘴,还敢说自己不胡唚?我告诉你,现在是在外面,不是在王爷面前,你一句话没说好可不是一人做事一人当,是丢了王爷的脸甚至是给王爷找事!”
姜雪书压着声音说,越说越气,堵得胸口闷刺的疼。奈何清侨王的侍从就在面前五步远,只能尽量少说。
他最近越来越听不得别人反问或质疑——合着自己作为发布命令的人还有义务给他们解释?一个两个哪来那么多为什么!照着办就是了。
自己还是太好脾气了,换成他们这群货色夹在王爷和司妖尉大人中间,都不知被这种说话方式拖出去打死几回了,说不定早投胎到育妖囿新下的妖崽子身上去了。
然而始作俑者却缓慢眨了下眼,满脸无辜顺从,只说了个“是”就没了。
姜雪书本还想再说几句,此时有一句声音乘过附近人造蜿溪的潺潺水声入耳来:
“甜吗?甜的话我再吃。”
紧接着便是一道沙哑、像是刚受过重伤正在恢复的男声:“给你纵得没规矩的样儿,让本王来试吃?”
姜雪书立刻警醒转头,双手下意识理了理衣冠,火速将刚刚骂下属的窝火心情揉成团丢到身后。
而走在他身后的童芜一直栽栽愣愣的表情险些维持不住,低头皱眉思索。前面的声音,自己是不是在哪听过?怎么有点熟悉呢。
像是为了验证童芜心中的猜测,那道声音又响起来了,这次距离更近,就在他们即将拐弯的走廊折角后:
“哟,在我面前摆什么架子?你现在声音都成这样了,‘一梨润三秋’,多塞两口顺顺气吧,说话像只公鸭子一样多难听。”
“你放肆!——唔。”
然而在最前面引路的侍从显然早已免疫这番光是听来便觉得耳朵都要腻出蜜油来的打情骂俏,特地稍稍放重脚步,提醒主上有人来了。
童芜的脑海还在飞速检阅回忆中,就差一点、差一点他就能知道这道声音是哪个认识的人——
“什么事啊?说完赶紧走。”
刚拐过弯,姜雪书就迎来这道劈头盖脸的无理刁难。他定睛细看,果不其然,声音来自坐在廊末木桥尽头亭中的清侨王身边正在喂其吃梨的奴隶。
人尽皆知,清侨王从供史殿带了个清坊的奴隶回来。听说还是个貌美无匹的男奴。
然而,姜雪书耳朵反应过来后眼睛却没反应过来。直到清侨王慢条斯理吃完梨后,不满地重重咳嗽两声,他才反应过来行礼。
“微职豢妖部姜雪书,参见清侨王。”
但他迟迟没等来清侨王的下一步回应。
同样弯腰低头站在他前侧方的侍从小声地不可置信提醒道:“姜队正,你带来的人怎么不向王爷行礼?!”
姜雪书闭上了眼。
如果不是因为现在在这儿,他真恨不得回身踹两脚。
对大人物的不敬自然需要大人物身边的走狗开口诘问。然而侍从还没发话,奴隶先问罪了:
“哪来的黑皮,没见过长得好看的?王爷,我怎么觉得这人很面熟呢?喂问你话呢,以前是不是在清坊当过猎妖人?”
姜雪书发誓,要是佟四再不好好回话,他接下来会立刻现场割席以保全自身。
对了、对了!他不是之前说过自己一开始是当尝人进来的吗,那待会儿他再发癫就说是吃妖吃坏脑子了吧!
与此同时,姜雪书听到身后的佟四用他闻所未闻的、小心翼翼的语气开口回话道:
“在下之前的确在清坊干过一段时间,请问阁下也在清坊干过吗?看起来也很面善。”
姜雪书不想睁开眼了。
听说过说话像趟雷的,但还没见过跟这玩意儿一样说话像躺在雷上的。就差直接开口问别人以前是不是还在清坊被-干过了。
果不其然,那个听起来娇纵的男奴马上不高兴了,闹道:
“王爷你看他!什么意思嘛,说得像跟我有染过一样!就算我真的在清坊干过,但可还没正式挂牌过啊!”
本想开口划清的姜雪书有些愣住。为什么感觉事情发展得跟自己想的有些不一样?
这男奴的抱怨越到后面,反而越让人听出几分嘲笑的意味——而且显然不是自嘲,更像是在……开玩笑?
可姜雪书搞不懂,眼下的局面有哪点值得开玩笑的。
此时,清侨王冷肃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之前在清坊从事什么?”
姜雪书微微偏头,余光看到身后的佟四仍未下跪,而是竟继续站着从容答道:
“回王爷的话,在下叫佟四。在被选入豢妖部前一直在地下集市接悬金告示为生,其中有几年一直在接清坊的单。”
“那你和本王的奴隶见过?为何两人都觉得彼此眼熟?”
某个恃宠而骄的奴隶又开始抢话:“我觉得他眼熟应该是因为清坊有好多这种笨面孔……”
“闭嘴。”清侨王阴沉道,“惯得你不知高低。本王在问他话,有你说话的份吗?”
姜雪书听到佟四清咳一声,预备开口,谁料还是那个奴隶抢了他的话:
“王爷你是不是疑心我?真是天大的冤枉,我们日日同床共枕交颈而眠,我是不是新的你能不知道吗?果然再新的睡两次就成旧的了,可旧被子睡久了还能睡出感情来呢,王爷你竟然怀疑我和这个糙皮黑瓜有前情,我不活了——”
姜雪书目瞪口呆。侍从瑟瑟发抖。
童芜也是瞠目结舌。
他的惊讶不同于前面两位。比起眼前传来的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声响,站着的他比一直僵硬保持弯腰行礼动作的侍从和姜雪书能看到更多景象。
闹出最大动静的奴隶,也就是关清之,一边扯着嗓子喊,一边操纵风之术式让自己的衣物猎猎作响、作出一堆类似寻死觅活的动静,可人却是在专注地削着悬浮在桌面正上方的一颗新梨,削完后再操风弄签、扎进果肉递到自己嘴里,顺便营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音效。
而清侨王的反应更是令童芜好生疑惑。他一边嘴里发出半是怒气半是妥协的呵斥声,一边扭头对童芜绽出安抚的淡笑。
不同于那张苍白略有松弛、眼下青紫淡痕的纵欲过度脸,清侨王的眼睛——不对,应该说是眼球,意外的清亮明澈。即使似乎故意作出暴戾无常的神态,佟四在与其对视时却意外觉得心中安定不少。
这真的是清侨王吗?童芜有些犹疑,但拦不住他心中被种种迹象推出的答案呼之欲出:若真是传闻中那位骄奢淫逸、以玩尸为乐的清侨王,现在不会配合关清之跟他演这出戏的。
在此处见到关清之,属实意料之外,二人几乎都当场呆住。
幸好关清之反应快、“清侨王”接戏更快;但不幸的是他俩话赶话的反应现在似乎变成了一场没法收尾的闹剧。
“好了!好了!”
清侨王终于忍无可忍,探出手去一把拉过关清之,扯坐到自己怀里。而一向有洁癖的关清之仅仅只是皱眉,并没有大的抗拒动作。不过童芜还是注意到他在周身开了层极薄的光晕,气息很低,比起他三年前的水平可谓是天差地别。
“本王不过多问两句,你便这样!不问就是了。继续给本王削梨吃,不然小心你的……”
之后便是所有人都听不清的低语,和二人心照不宣的笑声,高低错落,听来如玉石相击,又像床摇榻动,让在场的其他人都窘迫到面部微红。除了童芜。
虽然不知道眼前人是通过什么手段完美扮成清侨王的,但童芜由衷地佩服。能伪装到这份上,代价已经不止是损失一些心理健康了。简直真是把自己当成另一个人在活,而且似乎……是自己原本深恶痛绝的人。
“王爷,”姜雪书颤巍巍地开口,“不知可否容微职禀报事宜?”
“差点忘了你了。说罢,海平侯要给本王派什么差?”清侨王的语气一秒从刚刚的拉扯缱绻中脱离,变成凉薄的抵触语气,“本王可是听说他因为沉升参加了玲珑筵落下残疾,一直耿耿于怀。如今竟然派人来向本王讨教他一手包揽的中秋庆典事宜,真是难得。”
这下又回到姜雪书的舒适区了。他原本刺麻的额头渐渐褪去之前尴尬窘迫,从容不迫地答道:
“王爷说笑,海平侯一直心系王爷,否则也不会前后派这么多人来看望探视。且王爷的封地是全国最为富庶繁华的清侨城,见识眼界岂是微职这种井底之蛙可堪攀想的,因而今日特奉海平侯命来请教王爷,关于能控制妖类的酒水问题。”
童芜看到,原本闹够笑累、懒懒靠在清侨王肩上的关清之眼睫明显一颤,慢慢抬起眼来看向姜雪书所站的方向,眼中淬火又含水,变成了两扇玻璃,透过玻璃似乎能看到非常不愉快的回忆在他脑中缠绕恶斗。
明日加更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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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0章 传功烈(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