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听见本王说话？怎么，你最近追查三头蛇去向也多查出了两个脑子需要散热降温？”
南落浮的语气倒是还好，大概是因为他此刻正沉浸在雅乐佳妖中，心情尚可。
童芜即刻下跪——他觉得自己最近跪得越来越熟练了，颇有大哥当年对爹的风范——说道：
“王爷，姜队正面色潮热，一看便知他刚刚赶路来见王爷您的全速辛苦。属下觉得身子热时被泼冷水很不好，会生病。”
亭子内除了南落浮和童芜外的其他人都错愕了。完全没法理解自己听到了什么。
原来人在不正常的环境久了，乍听到正常的话是真的会反应不过来。
南落浮嗤地一笑：“怪不得沉升愿意放你走、去调查三头蛇去向——你这人说话确实恼火，本王是不是一直以来太宽纵你了？宠得你人五人六的，让你办点事这么多屁话。哎，海蕹儿，你说该怎么罚这两个家伙呢？”
枝叶海马妖原本懒懒地躺在南落浮怀里，萎靡地努力吸取着湖风中的水分，听到这话眼睛立刻亮了：“吃了！”
结果话音刚落，南落浮就弹了它个脑瓜崩，随着类似果冻胶质动感弹晃声音响起的是南落浮宠溺的声音：“胡闹。”
下一刻，湖面上响起重物落水声。南落浮拍拍手，随着掌间指缝漏出紫黑色的灵火，身上原本被枝叶海马妖缠出的粘润一扫而空。
“呜呼——”被扔到水里的海蕹儿发出愉悦的声音。
一时之间童芜不知该如何是好。还好他身边站着熟知王爷脾性的姜雪书，早已讪笑着向前，行礼答道：
“王爷是要传微职报告庆典筹备进度吗？”
南落浮正抓了把桌上托盘里的干虾喂海马妖，旁边的侍从正跪在旁边等着给他擦手。
“知道还不快说，等本王请你吗？”
姜雪书显然早过了对海平侯喜怒无常的脾性战战兢兢如临大敌的阶段，并没被吓到。
早已缓过气的他开始从容地分点汇报庆典的进度，详略得要。某些可简可繁的点，不用南落浮开口问、甚至都不需要眼神示意，姜雪书就知道是否该展开、又该在哪些方面展开。
没人叫起来、依然跪着的童芜渐渐听入神了。姜雪书的讲叙能力一流，言简意赅，即使是从未深入参与过庆典事项的童芜，在听完他的讲述后已经能将横跨数十个大小殿司、数万人协同的国之盛典了然于心，全盘掌握。
……自己运气也太好了吧，童芜不禁在心内感慨道。
本来他今天只是代替戚来磷前来定期汇报三头蛇去向最新调查进展的，结果只需要跪一下便能听到中秋庆典的全盘架构，自然，也包括王的出席环节安排。看来天意在漠视了他那么多年后，还是会稍微给予眷顾以作平衡的。
不过姜雪书的汇报是面向本就对庆典流程熟悉的南落浮，因而语速较快、信息量较大。童芜在他讲完后还在消化回忆一些细节时，南落浮又开始唤他了：
“佟四，戚来磷说自己今天抽不开身，司妖尉传他说要今日听他汇报三头蛇妖的事项，所以他就派了你来本王这里？”
还不待童芜回答，南落浮便自问自答，听不出语气的好坏：
“他可是本王的家奴，从小陪着本王一起长大的，又跟着本王一起进了豢妖部当差。如今豢妖部换了头首，气象一新，连本王亲近的奴隶都要摇身一变成新头首的属下了。”
姜雪书原本早已恢复正常状态的皮肤又开始往外冒刺挠的汗水了。
童芜直接回道：“并没有。是因为今天司妖尉大人亲自上门来找戚苑令要带他走，他就算想逃，司妖尉大人的实力也不可能让他能成功逃脱吧。”
姜雪书本来刚才还没太把这个新人放在心上，听完这话后不得不斜眼相看。哪来的愣头青大夯货？
南落浮放声大笑。笑得枝叶海马妖惴惴不安地远远望着他。它本是与其主心意相通、直觉最敏锐的妖，此刻却有些不明白主人的心情了。
而对于站在近处如临大敌的侍从看来，此时快要笑出眼泪的王爷比之前轻飘飘一句就是赐死的王爷更可怕。
正所谓主子的笑声加料，那必然有人生死难料。比死更可怕的是处于将死未死的混沌折磨态。
好在南落浮今天后面是真的有安排事情，留给计划之外的开怀大笑的弹性时间并不充裕。很快，他便收了笑，咳嗽两声后道：
“是啊，那可是司妖尉，别说在高官贵族里了，即使放在猎妖人的高手圈里，也是屈指可数的存在。他若决心想办到什么事，谁还能阻拦住他呢？”
紧接着，南落浮的眼神便像湖中央终于放下心来开始玩耍的海马妖拍弄出的水花、又凉又快地溅向童芜的脸：
“你还不快禀报三头蛇妖的事项？！”
童芜跪着的身板更直了：“是。启禀王爷，三头蛇妖之前以通往王都的唯一陆路为驻扎点，白日潜伏地下夜间出来活动，周围森林山丘根系皆受其影响，有动摇崩解之态。于是属下们决定从三头蛇妖之前活动过的土壤深处入手调查，果然有所发现。那就是三头蛇妖其实只是灵力所幻，严格来说只是一种术式，所以它出现得突兀、消失得更古怪。”
这话一出，饶是大风大浪里滚打出来的姜雪书，都没控制住自己讶异的表情，微微张开嘴瞪着童芜看。
然而更让他惊异的是，王爷的神情似乎毫不意外。并不是那种临变不惊的镇定，而是尽在掌握的平静。
南落浮带着嘲弄的语气开口了：“嗯，所以你们后面查出它是谁的术式了吗？”
童芜低头：“尚未查出。不过我们已经找到线索……”
“停止追查。销毁线索。”南落浮淡淡道。
姜雪书看到新人的侧脸上明显浮现出错愕的表情，但他还是不假思索地开口道：“是。”
然而南落浮又来兴致了：“怎么不问本王为什么了？平常话不是很多吗？”
童芜温顺道：“服从王爷命令是属下应尽的本分。”
南落浮咧开嘴，“哈”地往外哼冷气，朝童芜走去，在其面前站定俯视道：
“刚刚让你办点小事推三阻四，现在又卖什么乖呢？是不是真以为上次护下沉升后，自己在本王的心里地位抬升，开始恃宠而骄了，嗯？”
童芜真诚地抬头：“没……”
“啪。”
南落浮甩下的巴掌刚过去，旁边拿着湿帕的侍从立刻膝行向前，捧着他的手细心擦拭。
“本王不喜欢话说第二遍，”
南落浮接着用空着的那只手伸出食指、点上童芜刚要转回来的头部眉心，灵力在贴着额头皮肤的指尖周围翻腾徘徊，像乌鸦羽毛般泛着绀紫色的光泽。
“说过别拿取巧的方式回话。为什么不对停止追查三头蛇妖提出质疑？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姜雪书没想到今天来汇报能看到这样的鬼热闹。
当然，比起这个叫佟四的新人的安危，他此刻更担忧自己——王爷不会等下在发落了此人以后、开始发难自己，质问为什么豢妖部的选录能放这种货色进来吧？
可这肯定不该是自己一个人的锅吧！育妖囿那块不论招人还是派事基本全是戚来磷亲自负责的啊！
接下来，胆战心惊的姜雪书看到那位新人竟主动撤掉护体光晕，平静、如实答道：
“因为属下感知到，三头蛇妖活动过的区域内的残留气息，和司妖尉大人所说的蛟片蛇妖藏匿区域的气息，有几分相同之处。”
南落浮指尖的灵力如狂风中烛火般猛然晃动几下，随即很快平静。
童芜还在继续说：“属下不知蛟片蛇妖和三头蛇妖之间的关系，但知道蛟片蛇妖是司妖尉大人的妖宠，那么也就是朝廷的妖宠，灵力不管怎么用都是为朝廷而用。属下只要知道这点，别的也没什么可好奇的。因为其他层级的事，不是属下该质疑的。司妖尉大人让查三头蛇妖的去向，属下便查；王爷您让中断三头蛇妖的调查，属下便断。对于妖类的事，属下也许算得上精通；但对于大局筹谋，属下一窍不通，但知听命、实心办事即可。”
南落浮的指甲轻轻刮着童芜的皮肤往下、停留在他的鼻梁中间处，敲点了两下：
“哦？那倘若有一天，本王和司妖尉同时给你下了相反的命令，都是为了豢妖部为了朝廷，那你会听谁的呢？”
姜雪书松了一口气。看来王爷应该盯上这个新人想让他站队了，之后应该不会迁怒到自己身上了。
童芜没有丝毫迟疑，原本微垂的眼珠上仰、坚定地看向南落浮：
“王爷，你刚刚下的停止追查的命令，就是和司妖尉大人相反的。属下当时已经给过回答了，可是王爷不信。”
手心正握着刚下潜抓上来的锦鲤的枝叶海马妖刚变幻出吻部、想试试自己妖形态新长出的人牙，忽然福至心灵、身心俱颤——是和主人共通的高兴情绪引发的，血管都像在顶着皮肤跳舞，柔软的人皮之下是被不断拦回来的翻沸。
“起来吧。”
南落浮这次扬手推开了旁边仆侍企图凑上的新湿帕，转头对姜雪书说道：
“刚刚的汇报很好，有你在，本王一向是放心的。”
姜雪书忙颔首接赞，但没急着开口。因为他太了解王爷了。
果然，信步走到栏杆前赏海马的南落浮下一句便是：
“只是你刚刚提到，庆典上出现的妖类异常情况大概为十中存一，不听话的概率有点高。即使旁边有驯妖人能及时补救，万一被外国贵族使节注意到，也太不像话，庆典上的妖类游行是展示立威，不是杂耍取乐。”
“属下愚鲁，但请王爷提点指示。”
南落浮把手指放到嘴里吹了个响亮的呼哨，看着嘴里刚嚼了一半锦鲤的海马妖匆忙游回：
“还是沉升出的好主意。他提到过清坊玲珑筵上有一种酒水蒸成的雾气，能够控制妖类乖顺听话。只是庆典不比玲珑筵密闭，雾气要是弥散出游行队伍倒是不好办了……”
姜雪书知道这时候是该他赶紧接话的关口了：“王爷勿忧。若是能找到控妖酒雾，属下便能想出办法，比如让广技殿的人设计出空气只进不出的内部机关，这些都不是难事。现下的问题是这种酒水该从何觅起……”
南落浮笑着弯腰伸手，一把拉起已缠上他小臂的枝叶海马妖头发：
“薄协不是从监史尉那要了个清坊奴隶回来吗？去问问你们的清侨王吧，毕竟清坊玲珑筵上的各种秘道，属他最知道。就算清侨王不清楚具体，还有个精于此道的奴隶。”
“是。”姜雪书对着南落浮背影半跪行礼，恭谨答道。
童芜不为人察地飞快看了他侧面一眼。这人咬得腮帮子骨头都凸出一块了，真的没关系吗？
然而他的开小差很快被南落浮抓到。
“佟四，你查出三头蛇妖和蛟片蛇妖有关的事情，和戚来磷说过没？”
“回王爷，属下还没来得及和戚苑令禀报。”
“不必说了。戚来磷那边本王会派人去通知他。从今天开始，你只须听从本王的命令。司妖尉那边若有事，让戚来磷去找别人干。”
南落浮单手托着枝叶海马妖，凝望着远处。
“即日起，你跟着姜雪书干，他一个人活太重，人都累瘦了。姜雪书，把庆典戍卫方面的任务派给佟四干，其它杂活你看着给他。这家伙只认死理不认人，本王看他倒是很适合负责保护外国贵使，再帮你解决些不好出面。”
真是个好差事啊。王爷是觉得这个愣头青不管干没干砸、对本国来说都是好事吗？
如此想着，姜雪书看了眼童芜，二人十分默契地一同行礼领命：“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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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9章 传功烈（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