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雪书感觉最近自己的生活,从忙得团团转变成了忙得团团“传”。
传,不停地传。传什么?传人、传话、传妖甚至传菜,什么都要自己传!
全是为了即将到来的中秋庆典,要以妖彰国威显国力。现在好了,各方各面,但凡是需要用妖的地方,原本负责豢妖部人员铨选考课的他倒忽然仿佛成了什么关键卡扣,承担起豢妖部调度、支援和协助其它所有参与庆典的殿司的重责!
“队正,举仪殿问您育妖囿的妖类游行队伍还没训练好吗?他们说要给妖量体裁衣做庆典服饰,再不确定下训练好的妖类名单就来不及赶工了。”
“哎呀队正,呈壶殿的医官脾气好大,属下刚问了能不能给妖治病或者开些药膳、好让庆典上的妖类处于最佳状态,就被轰出来了!队正您可一定得去大人那说这件事啊,否则我们豢妖部的颜面该置于何地!”
“不好了队正!广技殿制作的记里鼓车在试验期间,把咱们豢妖部的画眉妖闷死了好几只——哎呀!是属下说错话了,不是咱们豢妖部的妖,是王的妖、国的妖。总之队正你快去看看吧,最上层的画眉妖死了,本来表演巡游的隼妖现在正要分食它们的尸体呢!”
“真是骇人听闻,那群隼妖是谁训的,连进食都没训好,合该领罚去。姜队正,我是博蓄殿的仆役首,您之前派人递话,说举仪殿新想出个节目,要让妖类渐次吞噬博蓄殿饲养的普通动物做成个‘万花楼车’,储千尉派我来回话:不行。”
“队、队正好,奴是牲谷殿的,劳、劳烦您在这个月的育妖囿观赏性妖类饲料清单和食用性妖类批次单据上签字盖章,否则下一步没法推进……啊,我先放这了,您空时看眼就好。奴、奴先告退了……”
姜雪书是真的很奇怪,即使筛选条件严格,每日进入王城的猎妖人不说摩肩擦踵那也是川流不息,人都去哪了?!怎么一个得力的人都没到自己手里!
豢妖部什么时候成了做慈善的广济院?即使后面的招募原则变成了按特长招录,每天少说几百几千的人啊,怎么连几个能替自己分担琐事冗务的人都挑不出来?
“城门口负责第一道筛选招录的人是谁?识不了人就给我滚去育妖囿喂妖!人眼用不明白就去看妖!你们又是怎么办事的,全把人亲自送到外面去对付我是吧?”
姜雪书每次被案山牍海淹没、又被大人们责骂时,便会像这样子爆发一次,把其他殿司的人半请半赶送走后,还没来得及关进门缝就是震声痛叱雷霆溢出。
半是心之所至真情流露,半是特意骂给门外还未来得及走远的人听的。
而被骂的诸位,便是接下来姜雪书口中要挨个点名细数罪状、“连一点事都分担不了”的属下们。
一个个平常在外是三头六臂迎来送往的章鱼,进了姜队正的厅堂,心中的泪憋久了,便渗出浮成了脸上带着咸涩盐味苦笑的小鱼干。
其实豢妖部的人数,比起之前来说,扩大增额的可不止几倍,毕竟姜雪书以前的事也不少,但那时候即使干得眼睛冒火、也只能自己憋着,哪来那么多咸鱼干垂头丧气地在自己面前排成一串串给自己的口水喷溅?
这都要得益于百年国策终于收网和豢妖部真正的头首总算归位了。
姜雪书觉得自己以前在人少时当的是孙子,本以为自己爬上去后、人也多了,能时不时过当爷爷的日子。
结果发现,他从以前根红苗正、一脉单传的孙子成了过继两家、内外不亲的孙子。
而这一切,还是因为豢妖部的头首归位了。或者该说,换位。
以前是海平侯主宰管理豢妖部几乎所有事宜。王爷是个敢想敢做更敢打敢杀的人,重结果更重规矩,里外都要妥帖,硬生生把姜雪书熬成了现在八十面玲珑的样儿。一路走来虽然辛苦,但好歹还是被王爷看在眼里,提拔他坐到如今的位置;
现在是司妖尉一脉正式归位,百年暗处荣光一朝得显,姜雪书刚开始还以为此类上级会比金尊玉贵的人上人上级难伺候,然而前后两代司妖尉给他的相处感受倒是意外的好说话,也意外的直接。
这也不由得让姜雪书陷入沉思。莫非当卧底的最高境界是无招胜有招的本色出演?那自己若想继续坐稳豢妖部最得力的队正位置,是否也得适时表现出一些天然去雕饰的不设防的笨拙真诚?
但他很快发现汲汲营营的自己太过可笑,也太过急切。以至于忽略了一个显而易见的可怕事实。
司妖尉归位后不久,请求本忙于审问万家家主的海平侯帮忙找回妖宠。与此同时,中秋庆典的筹备也进入了最后的冲刺阶段。这两件事彼此交缠在一起同步推进后,姜雪书也迎来了如今暗无天日的阿鼻地狱。
简单来说,就是他成了地狱里的一块夹心肉饼,被夹在两块高温高压的铁板之间,稍有不慎就会被挤出吱吱滋滋的汁水。
最难受的是,两边的铁板都只看到了他实在忍耐不住时发出的叫唤,却丝毫没看到他痛苦到能滴满一整个油锅的血脂油膏。
“队正,司妖尉大人传你。”
姜雪书立马赶到。
“蛟片蛇妖的事有眉目了吗?”不意外的直接。
“回禀大人,自王爷面见陛下请下旨意后,您提到的五个地点中除了三祭殿的内殿,均已配合豢妖部开放……”
“三祭殿内殿不是正在被消尘殿修葺吗?消尘殿也有蛟片蛇妖的气息,他们的人又刚好在三祭殿,为什么不能配合我们?”
“大人,三祭殿是负责祭祀的神圣殿宇,内有历代王气和强灵镇压,恕属下直言,大人的妖宠应该不会选择前往并长驻此地。”
“你的意思是,里面埋了很多强大的妖?”
毕竟司初记得历代皇室成员的尸骨是埋在皇陵而非供在三祭殿,那所谓“强灵”哪来的显而易见了。
“……是。里面有许多封塑了大妖的雕像,并有神明巨像矗于内殿中央。”
“哦,那它确实不会想去这种地方,味道太大了。可能只是路过吧。你继续汇报其余情况。不要废话,说重点。”
“是。豢妖部直接管辖的育妖囿中所有妖均被排查过至少两遍,特别是大人您交代过的虫类妖,更是排查了五遍,均没发现异样;起息殿几乎没有日常差事,也很快被我们的人排查完毕,并未发现妖类,只是寝兴尉很不高兴,她曾想直接面见陛下表达不满、但被王爷拦下了,指责豢妖部竟不相信拥有灵力的内官判断……”
“你听不懂我说的话吗?拣重点讲。”
每次这种时候,姜雪书都要尽力控制自己呼吸的声音,生怕泄露丝毫自己体内翻江倒海的委屈和咆哮。这还不够重点吗?自己本来就是管人员调度这块的,若不是戚来磷好命、先抢了三头蛇妖的事项专门追查,何至于轮到自己如今分身乏术站在这儿被挑剔一向被王爷称许的妥帖办事风格?!
但这类情绪一般不会存在超过两个呼吸。经过克制调整的呼吸后,姜雪书会马上沿着司妖尉的质问、用更恭谨的语气小心答道:
“是。博蓄殿和消尘殿那边面积较大,于是属下派了本就需要和这两个殿司办理庆典事项交接的驯妖人去兼职查访蛟片蛇妖的踪迹,一来他们最熟悉其殿宇构造,二来都是驯妖老手,对妖类的气息感知无比敏锐。但目前暂时没有效反馈。”
终于迎来了姜雪书最害怕的环节。听完自己汇报后的上级没有夸赞、没有责备、也没有声音。只有沉默。
良久,司初方才开口。出乎意料的是,这次他本人也没“拣重点”问:
“有件事我想问很久了,正好你提起来。豢妖部的人,究竟叫‘驯妖人’还是‘豢妖人’?两个称呼混着叫?之前我还没回宫时,为什么民间都称呼驯妖人?”
姜雪书万万没想到自己没被谴责办事不力,立刻按捺住自己的窃喜,认真答道:
“大人说得对,之前的称呼一直是‘驯妖人’,是王爷定下来的。因为王爷觉得虽然我们的司部叫豢妖部,但若一开始便以‘豢妖人’名号面世,会显得豢妖部以豢养供给妖类而非驯化妖类为人用为本职,所以便统一叫驯妖人。但后面发生的事您也知道,在您归位的节点前几年、豢妖部便已开始逐渐大幅扩张,涌入了许多新鲜血液猎妖人。他们大多口头不讲究惯了,分不清豢妖驯妖差别,混着叫,到后面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也就是说,这么长一段时间,没人出面定下一个统一的称呼?”
姜雪书有些意外,司大人平日可不是像王爷一样计较规矩细节的人啊。但他低垂着的眼皮下眼珠子转了半圈便流利回复道:
“大人,这也正是属下要向您斗胆进谏之处。蛟片蛇妖的寻回迟迟未有进度,其实与眼下称呼混乱的现象原因一体,皆是因为豢妖部目前处于新旧交替、青黄不接的阶段。虽然看似每天我们都有大量的人手筛选后补充,但除去猎妖实力外、其他方面的素质良莠不齐,可用的人少,管理方面更是出现很大问题,属下力所不及,还需要大人您和王爷共同商议后禀报陛下定下统一法章,毕竟国策的大方向是希望每个猎妖人都能将灵力与一门专长结合起来、效力朝廷……”
本来姜雪书越讲越动容,觉得自己总算是把这么多天来的心里话又敞亮又漂亮地讲出来了,结果他自个儿陷进去讲美了、竟忽视了司初的脸色越听到后面越暗沉。
“行了。”他的上级再次开口截断话茬,语气毫不留情,“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既然世上还有妖在,让灵力不主要以斩妖驯妖为主、却服务于其它普通人也能做好的领域,都不是大材小用了,是暴殄天物。”
姜雪书动容的神情立刻僵成死水浮木,不上不下地立在原地。他的司妖尉大人啊,怎么做到想法总是和国策相符又冲突的?
但他还是强撑着说了几句:“对,但是目前妖类也逐渐被引入普通人从事的行业领域,的确需要人的灵力去引导管理。大人别只看这次庆典它们的用处只有展示表演,其实……”
然而司初已经不想听了。因为他已经自我总结出蛟片蛇妖至今寻不回的原因:人太杂,水货多。
而且,他从不觉得当务之急是让妖展示所谓强盛国力。人都还没算彻底解决呢。
就拿万家来说,司初一直迷惑不解,除了他以外的其他人比如南落浮为何自信得仿佛猎妖人圈子里只剩下被关在牢里的万家?其他仍不臣服朝廷的猎妖人群体数量依旧不可小觑,只是比例较小;更何况,招安进来的这批猎妖人,在他冷眼看来,够得上合格忠心四字的也是凤毛麟角。
简单来说,实力合格的大多不够忠心;忠心的大多不算合格。对靠本事不靠天吃饭的猎妖人来说,基本上能独当一面的都有点自己的傲骨和脾气在,更有怪癖在。想要指望这样一群人进来没多久便洗心革面唯上级马首是瞻,还不如指望天底下的妖一夜之间自己把自己腌烤成叉烧,反正二者结果都是天下太平。
“我不管其它妖怎样,”司初原先脸上自带的忧郁神态,近日来已有演变成阴郁的趋势,大概是不知为何他时常有孤军奋战之感,“蛟片蛇妖非常重要,不止对我而言。但似乎没人意识到这点。如果蛟片蛇妖本身的重要性你们体会不到,那我身为它的主人会让你们体会到的。”
姜雪书咽了口唾沫。
来了,终于来了。新上级的第一次发火。
果然符合他对其性格的预测,不同于王爷发火时的大发雷霆,新司妖尉的怒火像即将下大暴雨前分外平静的厚云层,阴翳低沉,感觉一仰脸就要碰到其威压。
“大人,是属下无力。”姜雪书没再多辩解什么,只低下头说了一句。
之前的相处不过是初来乍到的“蜜月期”,他深知下属不会总让上级感到满意,如果真有这种下属,那只能说明他的上级很会演戏。作为豢妖部的中层,他向来明白及时地全部承受上级怒火才是消解的唯一之道。
司初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前说道:
“海平侯也在找你。他在海平府邸等你。”
“……”姜雪书尽力维持语调的平常,“大人,请问王爷召见我的时间点是?”
司初步履不停:“他昨晚刚好碰见我,说要你在午时前到。似乎刚过巳时,你赶紧去吧。”
姜雪书出了内室后找了个漏刻看,现在是巳正二刻。离午时还差两刻钟。他所在的地点和王爷的府邸距离为十余里。
姜雪书刚和司初对话从心底泛出的疲惫,变成了错愕和冲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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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平侯正在园中水上亭中赏奏乐品茗茶,与他共窝摇椅的还有形态处于固液融合态的枝叶海马妖。如此惬意情形中,当他看到满头大汗脸赛红姜的姜雪书,不免嫌恶地紧皱起眉:
“这天也不热啊,弄成这个样子。去,洗把脸再来——算了,本王赶时间。佟四,正好你也来了,用你的水之术式给姜队正全身降降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