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那位叫妖七的猎妖人似乎知道不少内情啊。”
听完南落浮转述的司妖尉归途“轶事”,王面上的神情不改,依旧淡笑从容。
“是。但只是杀死一个知晓内情的猎妖人,似乎和蛟片蛇妖的归回异常无法联系到一起。臣让他回忆妖七的灵力术式是否真的无其他古怪之处、或者是否有可能假死后拘束蛟片蛇妖,但司妖尉坚持妖七的死亡确凿无疑,他只是让蛟片蛇妖打扫干净现场后回归。臣也整理了关于此人的全部信息,虽然他勾结清坊坊主并参与了清侨城覆城之逆,但归根到底他并不是此事的主谋,充其量是清坊坊主的一步重要暗棋——甚至还是一颗比商人还见利忘义的棋子,满月镇的具体地点、参域将童苏等人引到满月镇想让童苏进一步认清满家先前勾结海蛇妖的真实面目等信息,就是他在地下集市与臣派出的暗探交易卖出的。陛下,您是知道的,清坊坊主一直深恨朝廷,之前甚至求助废太子肇惕庇佑清坊一个被清侨王看上的伎人,未果后心怀怨忿、伪装至今,才酿成大祸。所以此人应该和蛟片蛇妖的异常无太大关系……”
不知是否是南落浮的错觉,王的表情在他的讲述中变得绵里藏针。其笑意的角落里仿佛有被针尖刺出的血珠在盈盈浮动,照出了此自己紧张的畸形倒影。
看到王的神色,南落浮脸上立刻表现出强烈的羞惭,开始细数自己的罪过:“都是臣挑的人不好,当年挑了参家的参域。而参域偏偏后来挑中了这样一个肆无忌惮、无根无底的野路子作为揭穿满家栖茔花真相的关键一环,以至于后面深度捆绑、很多事情比如司妖尉的真实身份、清侨王的血脉等也许就在这种紧密接触中无形中泄露出去。虽然臣来之前盘问过参域,是否未经授意向其他人透露过朝廷秘事、参域矢口否认,但……”
“孤说过了,你所有的选择都是为孤为国、尽忠职守。当年若有更好的选择,你必不会选择参域。选择他,不也正是因为你看到了他身上有着能够为天所用的野心和能力吗?落浮,不要再责怪自己了。”
南落浮恍然觉悟。王的外表必须随时冷锐如针,用不可侵犯的光芒遏制所有外界透射的杂念妄想;但他也是将世间的所有脉络勾线提出、将散落的孤立人物联系缝合的针。一切都尽在王的掌握中。
自己频频请罪的确是多此一举。不是因为事情已经发生、哪怕是对王的自责愧悔只是多余的情绪,更是因为、王懂得所有的一切,自然也早将自己心底的懊恼尽数收于眼底。
南落浮重振精神,恢复了些许往日杀伐果断的模样,不再纠结前事,继续说道:
“是。其实他知道司家的真实身份也没什么大影响,猎妖世家基本已全部陨落,只剩万家还在监牢里苦撑。不过参域又导致了一个小变数……”
其实南落浮说这话时是有点心虚的——因为他想到了自己在歼灭海蛇妖当晚就派人快马加鞭地去宫里汇报猎妖童家当代血脉除童芜外全军覆没的消息,结果后面辛须尝又带着一帮人回来了、而且缨裾不知是否动了恻隐之心竟没拦住——不过这些都是小节。他们现在可是在宫里,就算现在有各殿头首阻挠,自己反倒觉得更好了。好在可以留到中秋庆典上把他们连在一起做成一串烟花。
为什么他能这么自信?因为——
“变数是他答应朝廷时的条件吧?”果不其然,王发问道。
南落浮点点头:“参域是奴隶所生,虽然他从小天赋异禀堪称猎妖世家难得一遇的天才,但他自幼深恨奴隶之子的身份。不过即使不跟朝廷合作,以他的禀赋谋算,迟早也能除掉参家上代家主妻子的全部孩子并上位。好在,天意是站在我们这边的。他看上了童家当代家主童苏,并以此为根本条件选择和朝廷达成合作,明面上是为了破坏童满联姻两家力量壮大,其实正如臣之前所说、竟只是为了让童苏看清满家的不堪底细。他不光是想要人,他还想要心。”
说到最后,南落浮原本该如实客观陈述的语气不可避免地带上了几丝鄙夷。这些话,参域未直接对他说过,但观其种种表现,真是比直接宣之于口还明显。
因为南落浮真的没想到,一个禀赋超群、本该将天资用在更宏大之处的人,竟然把自己全部心思放在琢磨如何让心上人由内而外地厌弃其婚约对象。
要不是他的目的刚好和朝廷的布局不谋而合,即使是一向秉持结果大于一切的南落浮,也不太想用这种感情用事过头的人。偏偏这人表面装得还一丝不漏,十分有迷惑性。
王轻轻叹笑,语气中并不含讥讽,反而像在宣布一个事实:
“是都到时候了啊。”
到时候了,全到时候了。几百年了,猎妖世家之间从来不乏表面和睦暗里汹涌的斗争、如今暗潮涌为明浪;朝堂派出的在野“猎妖人”也一直在推进铺展、终于载胜而归;官府对驯妖人的组织和管理也终于达到了可被称为稳定成熟的程度、越来越多的猎妖人自愿为朝廷效力。
所有的明暗多线终于可以被一直按捺不动的针眼一股脑提起,起落刺穿,绣成一幅波澜壮阔的山河图。
“问题是,”虽然目前气氛很好,但南落浮只能硬着头皮说出自己的疏漏,“参域说,他之前给了童苏妖灵以补缺他残损的跟腱,现在他感应到,妖灵被吸收消散了,这代表童苏现在还活着。而且地点,就在王都。”
南落浮虽然刚刚想通不再请罪,但当他说完这段话后,拼尽全力才按住了自己想即刻下跪的冲动。
然而王的语气还是波澜不惊:“也属正常。毕竟是擅水之术式的童家当代家主,能够从海底死里逃生,也不是毫无可能。海蛇妖虽然妄想摆脱妖宠身份重获自由,但到底还是以为我们这边无所察觉,办好了交代给它的最后一件事,引了那批猎妖人下海扼杀。是贪心害死了它啊。”
南落浮松了一口气,立刻颇为认同地点头道:“是啊。不过也属正常,它身为妖便无法摆脱骨子里与生俱来对人类血肉的渴望,更何况是一群年龄、实力都处于鼎盛期的猎妖人,估计它觉得吃了那些人后更有助于它增长实力对抗朝廷吧,呵。妖终归只是妖,目光短浅,看不到全局。”
王藏在冕冠后的眼神随着毓帘的晃动闪烁了片刻:“是啊。妖就是妖,能统御站到最后的,只有人。既然童家家主还活着,妖灵却已消亡,想必他现在正忙着应付自身吸收妖灵后冲突的血肉吧,不足为惧。至于其他散勇,你分得清轻重缓急,能收的收,收不了的、看着办便是。”
“是,童苏估计现在正每日经历着生不如死的痛苦,哪怕放着不管,估计他也撑不到中秋庆典了。臣可惜的是,他本可以作为童家最后一代家主为朝廷多树一个好‘典型’,为庆典增色。”
“无妨。现在当务之急,是让庆典顺利举办。不管是猎妖世家的余孽,还是洪覆和他的小帮手,落浮,孤从不干涉你做事的手段,只要结果好即可。别让孤失望,海平侯。”
海平侯不知该如何描述自己每次被陛下下达命令时心中泛起的情绪,说郑重太刻板、说喜悦又太轻浮,他只热忱感动都不足以形容这种心情。
这份心绪仿佛能从全身的毛孔中蒸腾而起,成为王庇佑包裹他的气息。
他掀袍下跪,行大礼道:
“臣遵命。能站在陛下身边,得见您创新纪、载汗青,是臣之一脉世代荣光,永铭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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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床上辛须尝汗水涔涔的青白面色,司游无奈地对旁边的悬壶尉念集说道:
“看看,这汗青还没写完,他人都要泛出青色尸斑了。”
念集笑得连手带人一起抖,不过这不妨碍她继续又快又狠地往辛须尝身上各个穴位扎针:
“我们殿司新来了个民间大夫,本官刚和他学了几手,监史尉便送上门来给本官练手,实在是深情厚谊。”
司游看到细如发丝的针刚没入皮肤、各个小孔四周便溢出一圈黑血:“嚯,辛大人成妖了。”
“那他还差得远呢。”
辛须尝朦朦胧胧睁开眼,只看到床边人骨节分明的手指里攥着好几束细光,晃得他眼睛疼。也许是眼皮太疼眨了好几下,握着光的人停止了将光插到他身上的动作,似乎带着些许失望地说道:
“这就醒了?才五针啊。”
“您妙手回春。”旁边传来几声恭维。
“行。那我先走了。针过一个时辰拔出来,你们自己扔了吧。脏了也没法继续用。”
“这,奴恐怕不得要领……”
“别怕。拔出来时即使带点血也是好事,他是情志内伤,思无穷又愿不得。体内的血积了不少有害的杂念,多排排污血,好得更快。”
辛须尝彻底清醒了。但他眼下暂时还没力气开口叫人,便继续歪头半眯着眼装死躺在床上。
“辛须尝。”谁料已经走到门口的念集忽然不回头地喊了他名字,“你要是在著史的中途心力交瘁活活累死,那我更替缨裾不值了。输给你这样的师兄,即使继任了监史尉,也没什么意思。”
听到这话,辛须尝气血上翻,结果没翻到顶,只能白眼一翻、不知是晕了还是睡了。
之后,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不知是否是因为念集在他堕入梦乡前提了缨裾的名字,比起发烧晕倒前心中脑内的千头万绪,辛须尝的这个梦里只有缨裾——只不过是但闻其声,不见其人。
“师兄,你不该回来的。”
“你其实根本不适合当一名史官。”
“你做不到写一是一、写二是二。”
“这不是一个合格的监史尉该有的笔法。”
与这些声音循环往复相伴的,是辛须尝过去十年在民间看到的全部画面。这些画面也全是零碎的,东剪一个人,西切一片城,拼拼凑凑,成了他看到的人间。
尤其是在满月镇的那几个月。几乎所有人都来自不同的地方,每个人都像是他走过的某些城池留下的遗影,在岁月的推动下来到似乎一直没改变位置的他身边。
海浪一圈又一片。鱼鳞一尾又一头。鲛人们透明的脸皮下塞满了水蛭,但看上去并不吓人,反而在水蛭头尾相接的涌动起伏中更像人了。
流凸玉死前的最后几句话,也变成了大海沉重又轻柔的水音,从他的七窍里穿流而过,进来的和出去的却不是同一批水。
进来的是心血,出去的是水分。
他的理智隐隐怀疑自己搞反了,却又在梦中无比笃信。也许是因为进来的不光是液体,还有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吧——他一定在什么地方闻到过,才会在一开始如此虔诚地相信自己被洗涤了。
信?他信的是表象还是实质,包括他自己在内无人能下决断。没错,没人能替他给出唯一的正确答案,飘到高处往下看,所有鲜活的木讷的、大笑的悲痛的、人面的妖心的,全部变成了很小很小的黑点,小到连蚂蚁都比不上。
茫然四顾,才发现那些全是汗青史河底部的石头。鲜活的生命成了生动的文字,生动的文字又化为死寂的石块,被历史的流水笔法冲刷着、坚守着,以无生命的形态固执地一直停留在原地,直到水滴石穿,真相改变。
缨裾,原来你说得是对的。因为的确不能看到什么,就写什么。
因为从高处往下俯视,透过水面看到的就不是本体。必须成为河流中的一滴水甚至成为一颗被不断冲刷打磨的石头,才能感受到真实运行奔腾的轨迹。
他潜入水底,伸手想抓块石头于手心,结果却只在湍急的水流中勾到一个线头。
还没来得及反应,线头就如在海底轰然开启的机关、露出别有洞天的场景来——等待他的却不是透明脆弱的大海参,而是坚不可摧的参天神像,将气味通过流水温柔不懈地传导到他的五感六觉。
他从未见过这樽神像。但气味帮助他识破了祂——或者该说,辛须尝识破了自己为何在入宫后便遗忘了自己在宫外见到的刻骨铭心的一切的根本原因。
“蚂蚁!”
浑身是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辛须尝在猛然睁开眼睛的同时,对着床帘顶部大喊道。
他惊魂甫定。一时间分不清是梦里带来的余悸还是返回现实后的下意识反应。
仆侍闻声匆匆赶来,赔罪一声便伸脖探进床帐往上看,惊呼道:“怎么这儿也有蚂蚁?!辛大人你没被蚂蚁咬到吧?”
辛须尝想立刻起身,但浑身脱力,想张嘴说些什么,出来的声音喑哑干涩、几不可闻:
“扶我起来。给我笔。”
这话他重复了好几遍仆侍才听懂。
仆侍赶紧跪在床边的落脚处扶他起来,劝阻保重身体的话说了一箩筐,诸如进度很快已快接近完稿的事实也摆出来。
但辛须尝的视线只直愣愣地投向正前方,等仆侍说完了,他才说道:
“不够。来不及了。”
司游不知何时听到动静也走了进来。他静静地看着发痴发癔的辛须尝,吩咐仆侍道:“拿纸笔和榻几进来。著史是大事,需要多番修订,不是奴仆该置喙的。”
仆侍立刻一言不发地行完礼后出去了。
辛须尝忽然笑了起来。他边笑边看向司游说话,声音依旧是像副破锣,没人听得清他在说什么。
司游权当他在谢自己,瞄了眼急病发作后躺了多日、瘦得骨耸皮陷的他,说了声“不用谢”便出去了。
太客气了。辛须尝在心底感叹道,自己明明说的是“抱歉”。
抱歉了司大人,之前强行拉你作陪、之后还得让你继续一起吃很多顿妖餐。哪怕明知你不喜欢吃妖,还是得陪我为“著录”而“阅菜”。
但是没办法,自己就这么一双手,端了自己的碗就没法捧别人的菜。
辛须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上面早因常年执笔薄布老茧,运笔落字速度也是一流,即使偷偷运用一丁点灵力将碎纸条塞粘上餐具,也很难有人发现——即便是灵息感知一流但肉眼浑浊的前司妖尉。
还得感谢自己太弱了,不能像司大人一样几乎时刻控制灵息接近于无,不用等到写至兴起之时,情绪激动起来,灵息便和情绪一样随时随地四处喷薄,稀稀拉拉,到处都是。司大人估计早免疫了这么差劲的灵息控制,甚至可能屏蔽了。
毕竟他和缨裾长了对很像的眼睛,眼底都只能看见“未来”。辛须尝可以通过过去一段时间的朝夕共处无比确定这一点。
不过之后,自己会更小心地去表演“拙劣”的。因为他想通了。
光是坐在床上想到之后的行进,辛须尝心底的热流像海底火山般于沉压冷流中突突外涌。因祸得福,他偶然在梦中瞥见的灵光竟成了眼下推动他最终确定史录前进方向的契机;也让他明白了,矛头真正要对准的,从来都不是站在摘霄阶上某层阶梯的海平侯。
与其说自己在云里雾里,倒不如说是他自己不愿走出这片迷雾,不想也不敢看清云层之上的真实世界,是否真的光辉灿烂毫无阴霾。
辛须尝眼角有个黑点陡然跳动。他定睛一看,看到了被自己突然失控的灵息吓到滑至床帏挂穗处的蚂蚁,眼神清亮,将它的一举一动都收于眼底。
深吸一口气,再闻不到梦中那股缠萦不去的蛊心气味。只有笔墨的气味像成群的蚂蚁随着气流爬来、包围自己。
辛须尝觉得自己的病应当是好了。毕竟身体一好,就可以琢磨接下来该如何干些对不起别人的事了。
毕竟所有人都只能选择对得起其中一边人,事无两全,忠不双顾嘛。
辛须尝直直看着那只不断奋勇向上却屡屡滑落的蚂蚁想道,那他只能选择忠国不忠君、将心涂汗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