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头蛇骤然消失之后的种种意外,臣难辞其咎。陛下早已提点过臣,三头蛇为人力构造,灵力来源不受控制,必须在其彻底‘消亡’前完成大部猎妖人的招安编管,但最终还是没来得及。臣办事不力难以顾全多线,幸得陛下宽容,赦免过失,还高瞻远瞩提前布置好后手方案,将应猎杀三头蛇布告而来的猎妖人分门别类派上用场。虽然未免仓促,但目前来看那些猎妖人各安其所、为国效力中。尽管如此,三头蛇的过早消亡还是令臣不安,果然,司妖尉日前方才找到臣说出蛟片蛇妖迟迟未归位甚至流窜宫内的事情。来龙去脉大致如臣先前所说,由于中秋庆典在即,臣和司妖尉斗胆先斩后奏请求有蛟片蛇妖气息的各殿予以配合调查。望陛下宽宥臣大不敬之罪。”
南落浮跪伏于地,正在虔心诚意地为自己最近让宫内众殿强行配合的事自责请罪。
“先起来说话。”
“谢陛下。”
南落浮起身后,脸上罕见带着羞愧和不安,谢恩后便沉默低首坐着。
而上座的王,不怒不笑,语气一如既往,像平静的海洋般威不可测:
“海蛇妖的叛变,最开始还是你先发现的。若不是你埋的暗棋发现了海蛇妖与清坊的勾结,恐怕它真要‘造人’成功、摆脱朝廷妖宠的身份转灵重生了。这样怀有异心并拥有高度智识行动叛逆的妖,孤听来简直心惊。既然时机成熟,那决不能让此妖继续活存以免后患滋生无穷,更何况局面如妖心、瞬息生万变,你来不及先禀报便猎杀即将造反的海蛇妖也是情理之中。即使三头蛇的其中一部分灵力便来自于它,没了它迟早会崩坏消散,但难道孤还会怪卿为国铲除祸害吗?”
紧接着,他看着急于开口的海平侯,微微一笑,便制止了他接下来不必要的辩解谢罪:
“为王侯者,自该镇土安邦、定海平波。身为海平侯和孤最得力的近臣亲信,你只是做了分内的事。往后,孤不想再听见你屡屡告罪,疏了君臣情,也寒了孤的心。”
南落浮深吸一口气,将始终低垂着的眼皮微微抬起一半:“能得陛下如此言语,臣即刻身殒也甘之如饴。那臣便继续汇报相关事宜。”
“说罢。”
“森蚺妖是霸占边境森林的大妖,数百年来无人可动摇其在栖息地森林中的至强存在。臣的下属来报,它的消亡似乎是由于和鹰妖族群的斗争导致,似乎也算情有可原。但现场不单发现了森蚺妖本体和无数刚破壳幼蛇后代的残尸,也发现了鹰妖族群首领白羽鹰王妖的尸身,二者同归于尽。臣实在疑心,森蚺妖是会灵肉互生的大妖,哪怕以一敌多,也不该是这个下场。毕竟过去,想挑战其森林霸主地位的妖类族群数不胜数,鹰妖不是第一批,也大概率不该是最后一批。而且还偏偏出在王都以三头蛇为旗号招募猎妖人的当口,臣实在疑心,派人勘探现场收集线索至今,虽然没有十成十的把握,但是陛下,这件事很有可能,”
南落浮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和当年废太子肇惕身边的大妖洪覆有关系。”
王神色平静:“嗯。”
南落浮踌躇片刻,还是觉得不说不安心:“陛下,洪覆灵力深厚、生性残暴,当年他既然说过会回来……”
“那就让他回来吧。”王的脸上竟绽出一个和蔼的笑,“森蚺妖大概率不是他亲自动手的。因为他最清楚当年打败他的是什么,既然能察觉出森蚺妖灵力发散的部分已被搬取化用,他就不会轻易亮出自己的灵力插手此事。而且不管是不是他,其灵力术式即使强如云巅也终归是凶盛而不自制,这么多年过去了,若有长进,也不会在童家婚礼上闹那一出了。说说蛟片蛇妖吧,司妖尉一脉应当是没察觉它的气息在被搬取的,为何当初归位时没有携它一同返程?”
“是。”
南落浮其实心里是有疑问的——洪覆这只妖,即使当年在王城败了,却也不是落荒而逃的败,更多是知道再打下去也无济于事的拂袖离去,何至于被王用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一笔带过?但他不动声色,继续恭谨说道:
“臣问过司妖尉,归程中是否发生什么意外、为何没有和蛟片蛇妖一同归位?他便说了清坊覆灭后一路的经历,臣在此一五一十转述……”
议事殿中灯火通明,殿外长阶高柱像沉默戍卫的巨人臂腿,把住殿门纹丝不动。
在议事殿的不远处,便是辛须尝和司游这段时间攻字克难的内室。此刻也是烛火明亮,照出了室内不时响起的交谈、争论,也照出了存在于大部分时间的沉默;照出了书写涂改,也照亮着撕碎重来。
在不断被更换的蜡烛之下,那些单调枯燥的动作已不知重复了几千几万遍,晃得明光下的密麻字行也像被光赋命,如蚁群般开始蠕动、爬满纸张攀上心头,噬得人和纸都焦躁难忍。
“辛大人,司妖尉的妖宠出了事,我还没急得转圈呢,怎么反倒是你看起来快急出病来了?”
司游还是一如既往,一脸岁月静好地品茶中,有需要时再开口回应辛须尝的问题,偶尔关心一下他。
毕竟监史尉看上去是真快不行了。眼下是青的,眼白是红的,眼珠子更是像被笔尖起落的墨汁染成全黑、一点光亮都无。
“……”
不知道辛须尝是全神贯注压根没听到司游的“关心”,还是装聋作哑,他只顾着写。一直写、不停写,写到字句变成了墨河,写到纸张变成了土床,写到笔画变成河流波浪上静静漂浮的枯枝败叶、一点点失掉湿润的生气,变成干朽的枯枝,直到被巨石拦截留下——等等?
辛须尝似乎没明白发生什么事,甚至当手下压着的纸被抽走好几秒后、他的手还机械地往后写了好几个字,看到墨汁在桌面上滴溜溜地延展开去,他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直着眼抬头看向司游,整个人也像是烛油堆出来般的软塌。
他看到司游如巨石般粗糙冰冷的手此刻正钳着他的心血,以轻松的姿态评价道:
“进度很快啊,都从国策的起始写到现状了。辛大人,虽然只给你留了三个月的时间著史,但你也歇息片刻吧,如今的进度很不错了。再写下去我真怕你最后活不过我。”
“还给我。”辛须尝眼下没有嘴皮子跟司游啰嗦客套,只蹦出一句。
司游也听出来他语气了。于是视线从浓黑的墨转移到辛须尝苍白的脸,微笑道:“不行。”
谁料辛须尝连半个眼神也没多逗留,直接转头找新的纸张,抓过一张另起新篇,继续一刻不停地写。
看着辛须尝手腕内侧随着笔管抖动的青紫色血管,司游是真的惊讶了:“这就换篇了?厉害啊辛大人,看来你是真急着出去。那我也就不做这个好人了。”
说着,他便轻飘飘地将手里的纸往桌上一扔:“不过别怪我人老嘴碎,你这才进来半个月,就熬成这样,真怕中秋庆典还没到,你就油尽灯枯了。”
“…没关系。”
辛须尝淡淡地应了一句。之前他身上那股动辄发散、长篇大论的劲就像彻夜点燃后的蜡烛,缩短成凝固在冰冷金属烛台上的一小摊红,再没了燃烧跳跃的热气。
司游眼下是真有些感动了。难道也是因为上岁数的缘故?看着不管不顾、一心向着目标铆足劲前进的辛须尝,一向不爱想象更不感性的他竟有些想落泪。
当然,落泪的原因不可能是只为了辛须尝这个人。而是因为此刻秉烛达旦的他手缠背僵的身影,正是过去几百年无数人为真正实现国策、不断接力的最后句点。
司游并不讨厌这种故事走到最后的感觉。毕竟他们终于要赢了。
“…真好啊。”他轻轻地说了一句。
没想到这句却被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辛须尝给捕捉到了,他刚好碰到一个需要思索片刻方能继续书写的卡点,停笔悬于半空,问道:“什么真好?”
司游笑了:“自然是为天所授的力量、终要重归于天的好。辛大人,我和你虽然不是一代人,但很幸运,刚好都是能见证收网丰收的最后几代人。”
收网?丰收?辛须尝沉默地俯视着纸张,其他人只当他是又思索入定,全心浸于汗青之中。
所幸他已经没力气用眼尾嘴角的微妙表情表现内心了。最终,他成功克制住了不必要的表达欲,慢慢地落下笔画、越来越快,像在与自己想要脱口而出的**作赛跑。
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和司大人,虽然过去、眼下都在为国燃烧心血,但终归一个是缠龙附凤前赴后继的煌煌金烛、一个为载墨吸血随时可抛的轻飘碎纸。前者发光发热直至生命最后一刻犹无悔,后者虽自诩文以载道但却禁不住水深火热。
毕竟,若他禁得住溺水烤火,便不会坐在这里歌功颂德着,其实他打心眼里不认同的国策了。
辛须尝的笔尖不知何时又停住了。回过神来时已经濡废了从上往下好几张纸。
然而在他眼里,大团大团晕开的墨迹成了清侨城雨后的土壤,湿润而黑。必须细瞧才能看出黑里面的一丁点白——原来是人骨。都是死在清坊玲珑筵那晚的人,不管是筵里筵外、地上地下,白骨红肉,最后都沃成了长出新草的黑土。
司游果然说到做到,不做好人而是在旁边冷眼看着他走神染纸,不发一言。倒是王使快步向前行礼恳求道:
“辛大人,已经丑时三刻了。您今天真的该休息了。”
辛须尝不知道是连日来真把身子熬坏了、还是已无法控制脑内已被点燃、如萤如豆的想法开始熊熊烧遍全身,从眼睛到四肢都开始滚烫起来。
他的视野里,纸笔、墨砚,仆从、王使,司游、茶杯,都变成了或大或小随意潦草的模糊色块。他要喝司游……手里的茶,他自己也有茶。对,喝茶。解渴,浇火。
辛须尝抖着手握住自己右手边的茶杯,想往嘴里送,送到一半时又改变了主意,直往衣领里灌。对,不是失误,他就是故意的,这样更凉快。
可这茶不对啊?怎么那么冰,冰得像铜钱——
——“说了又怎样?你以为你是第一个被我这么说的猎妖人?快滚!”
是白陈镇卖烧饼的摊主。是他往自己怀里丢了一捧铜钱。他把今天卖烧饼得来的钱全丢给了自己,因为他觉得自己是猎妖人。他是一个完全支持驯妖人、站在官府这边的老百姓。
“大人!您快更衣休息吧!”旁边的仆侍们拿来滑软如纸的绢布,紧急为辛须尝擦拭露在领子外湿热的皮肤。
难道自己真该休息了?是啊,就像司游说的,自己还有不少时间呢,可以慢慢写。不用急于一时。那么自己到底在追赶什么呢?
可是。可是。
可是其他人还有时间吗?
“辛大人,奴已经让人收拾好您的床铺了。您湿了身,该尽快沐浴入寝。”王使再次温和地催促道。
对啊,床铺。柔软的,床铺。辛须尝木然看向声源处,想在四处碰壁的坚硬中找到哪怕一个指头的柔软去触碰,却看不到说话的人,也看不到一张一合的嘴。他知道自己应当处于洞亮的环境里,但眼睛一直在烧,把光亮当作薪火般烧,烧得只剩下一片亮堂堂的漆黑,恰如他心中预见的国之未来。
不是。不是。
不是国的未来。它很光明,哪怕自己看不见。
是民的未来。
王使亲自来搀扶辛须尝。辛须尝木然跟着他站起,走了几步后又猛然想起什么,回头用手在桌上用力拍了几下、像是在抓找东西。握住了一根笔后,死死盯着空白的纸面,似乎要趁来不及前记下几笔什么。
自己要写什么来着?对了,对了。要写过往之失,要写来日之得。要写天旋地转,倒天为地;要写妖披人皮,人生妖心;要写国为地民为水,写大地亘古永存写水来来去去……不对,师父教自己的是沧海桑田水移地变,难道是自己记错了?究竟哪个是对的……对了,自己写到哪里了?写到开端了,写到结尾了,写到所有的一切是因为有人随意使用自己的天赋,所以结果是天怒人怨……怨?究竟是哪些人在怨?怨的,又真的是人吗!
好多质疑啊。辛须尝仰头看向天花板上繁复密集的木格纹,自己明明这么多疑问,为什么到现在才爆发?在葫芦头地牢时种下的种子,入宫后却像是被鸟刨走吃掉般无影无踪,在拜授仪上更是如死绝了般。所以其实口口声声指责海平侯和缨裾选择的自己根本也和他们站在同一边,只是文字巧饰了自己的禄蠹绩虫本质?
那为什么、为什么——他猛然低头,悲愤地从精巧工整的字里行间看到了自身渺小卑琐的倒影——为什么事到如今,自己才开始不甘开始反抗,开始抽走自己赖以生存站立攀高的奠基石!!
“嘀嗒。嗒。”
笔尖的墨汁,鼻尖的鲜血,贵贱不分,一同溅在宫内御纸上。
“辛大人,你怎么流鼻血了?”这下连司游都觉得不对劲了,他立刻沉声吩咐王使道,“去叫御医来。监史尉似乎因为劳累过度发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