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游垂眼看向碗内剔透流彩、被称为“汤”的表面映出的自身倒影，看到本该享受轻松用餐时刻的脸上的皱纹变成了流荡的涟漪，随着不悦的开口在汤里动荡：
“我说过不止一两次了吧？我不吃妖。你们还挺会钻空子的，之前是原材有妖上菜无妖，现在干脆拿妖当碗装盘了。话说这是什么，水母妖？怎么会这么硬？监史尉，你看看他们，欺负老年人，真不像话。”
不光辛须尝，其余听到的奴仆皆是神情复杂。
听到武力值能将屋内所有人掰成碗用的人抱怨被欺负，心情真是分外微妙呢。
辛须尝看向一旁侍立满头大汗的膳仆，问道：“给我们年高德劭的司妖尉解释下呗。”
膳仆被说得快站不稳了，差事真是越来越不好干了。他先小心翼翼地慢慢托起端走司游面前的水母汤碗，边轻声解释道：
“牲谷殿近来发现，沙蛰妖虽然触手有剧毒，但它经冷熏处理后，倒入普通海鲜汤汁、比如现在盛着的海鲢鱼丸汤，能让汤的鲜美程度拔高好几个档次。当然，只有辛大人您碗里的是海鲢妖被刮肉制糜后制成的鱼丸，司大人碗里的真的只是普通的鱼肉。但二者的滋味也是不相上下的甘美……”
司游听后，分不清是褒是贬地凉凉说道：
“这倒是有意思，同样的容器盛放着不同的内容物，却能发挥出几乎一样的作用。”
膳仆连连点头：“司大人息怒，牲谷殿也只是想向您呈出最好的饭菜，若您不满意，稍后奴会去回禀头首，让五谷殿专门负责您的膳食……”
司游摆摆手：“算了，别那么麻烦。我是个随和的人，把汤留下吧。”
他刚想转头舀一个鱼丸送到辛须尝碗内、好让他对比二者滋味是否真的差不多，却看见辛须尝脸部凑到碗沿、眼珠子都快掉进去了，似乎在专心致志思考着些什么。
直到鱼丸跳入碗里溅起的水花险些泼到辛须尝眼睛里时，他才如梦初醒。不过不是因为即将被洗脸，而是因为他近距离看到了介于眼和汤之间的司游的灵力。
还是那样。每次都只出现一瞬间，连颜色都来不及看清，但强大的压迫感导致被靠近的人能在灵力现身的那一刻感受到可怖的形态。
“辛大人，最近你用眼过度，可要注意保护眼睛啊。况且这道菜有这么好看吗？颜色混杂，看着像下毒了。”
膳仆在旁边小声地说道：“怎么可能呢。”
司游看到辛须尝惊魂甫定、眼睛里却由内而外透着奇异的光，就像他伏案著史深度沉浸时的眼神。
“司大人，前几天我们讨论过妖灵和容器，你还记得吗？”
“我还没到非常健忘的年纪。”
“之前你说，泯灭了肉身的妖灵之所以能在容器内长久甚至接近永久地存在，是因为含有‘精华’的人的灵力会不断通过容器，既可释放更强大的术式、也可滋补妖灵。那如果……”
辛须尝顿了顿，为自己接下来要宣之于口的想法情不自禁地手心泌汗、口干舌燥。
“如果容器本身就是人呢？”
他看到司游扬起眉，脸上竟罕见地出现类似张口结舌的表情，一时答不上话。
不过司游很快便恢复平日的冷静，笑道：“这不可能。”
“虽然我们从未听过如此离奇的事，但这也不代表……”
“我说不可能，不是因为没听过。活到我这个岁数，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听了一肚子，也还不至于迂腐到因为闻所未闻便驳斥。”司游打断道，“我说不可能，是因为你忘了前提。妖灵本身就是失去肉身的妖之灵力与意志的化身，即使有人类的身体天赋异禀、可容纳妖灵，但一旦二者融合、其关系便不是单纯的内容物和容器了，而是接近寄生虫和宿主。然而……”
司游的眼睛闪过一丝玩味：“妖灵存在的前提是妖失去了肉身，如果它找到了一副能完美适配其妖类灵力的身体，不管这具身体属于人还是妖，寄生于内的妖灵势必会与身体原本自带的灵力属性产生冲突——不论二者的灵力是否属于同一属性皆不可能完美适配，就像不同的品种的茶水放在一起总会串味、更别谈不同属性的灵力放在一起就像肉汤和茶水搅和在一起。也就是说，妖灵一旦找到合适的宿主，二者灵力便会立刻开始在狭小空间内互相摩擦损耗。那么妖灵是一定会争夺到新肉身的完全使用权的，否则便是坐以待毙。”
“可是如果，”辛须尝毫不气馁，丝毫没有放弃自己的猜想，“寄宿的肉身既完美适配妖灵、本身又不含任何灵力呢？那唯一的冲突便只剩下妖灵的意志和寄宿者意志的冲突了，妖灵即使力量强大，却也不可能作用于意志……”
司游毫不留情地打断道：“辛大人，你真的在民间游历了十年吗？谁告诉你妖类的力量不可能作用于意志？”
“如果司大人是指类似蜾蠃与螟蛉的那种‘作用’，或者是一些能够使用致幻术式的妖，那在下还是见过不少的。虽然外表看上去都像是一方操控了另一方，但操控的手段要么是通过毒液等麻痹指挥、要么是制造错误的知觉，并没有直接作用改变另一方的意志。”
司游笑笑：“的确，身不由己和身临虚境，二者都没有改变被操控者本身的意志，只是强行改变其行为或知觉。辛大人的意思我听懂了，你觉得即使妖灵能够凭借灵力术式暂时控制甚至接管寄宿的肉身，但不能碾灭宿主本人的意志、更不能毁灭寄宿的肉身，从而宿主本人是有可能以本体为容器、驾驭妖灵的，是吗？”
辛须尝刚要点头，司游却是正等着他“自投罗网”，凉凉道：
“那不还是说回去了？完美适配、不含灵力的宿主，拿什么可持续提供‘精华’给寄宿的妖灵？别跟我说靠一具单纯的血肉便能源源不断地供给妖灵，那妖岂不是吃一个普通人便能天下无敌了？辛大人，你的猜想很有意思，但即使从最理想化的情况出发，也无法成立啊。”
谁料辛须尝不依不饶：“那如果一个普通人能不断吃妖、吸收妖血妖肉的精华呢？”
司游的面容些许扭曲了。有这么能抬杠？
旁边的膳仆本想出声提醒菜快过最佳赏味期了，但看到原本还算随便聊聊的两位大人此刻面容都浮现出前所未有的认真时，他乖觉地选择闭口不言。
司游忽然笑出声，换了个坐姿，右手一根根掰开左手的手指，仰脸朝上看，细数道：
“一要满足体内不能有任何灵力，排除了所有妖和拥有灵力的人，剩下普通人；二要满足这个普通人对妖肉吸收良好，能将富含灵力和毒素的妖肉无害转化为对自身无害的‘精华’，再拿去供应妖灵；那么三的条件就必须满足这个普通人能不断获妖肉并会处理。我都不说要求高明的烹调手法了，光是处理妖菜的毒素且勉强适应人类的口味，民间也没几个人能做到，更没有根基稳固一以传之的所谓妖菜流派，朝廷的牲谷殿也是最近才建立起来的、头首还是新招的猎妖人。算了，就当这个普通人恰好会吧，可辛大人，还有最重要的第四点呢——”
司游立着三根手指的手以手背面对辛须尝，弹出代表“四”的食指。
“四，这个能良好吸收妖肉、还是妖菜专家的普通人，必须做到长生不老，才能最终满足作为妖灵容器的条件。”
辛须尝愣住。
对啊，妖的寿命远远长于人类，哪怕不是短命的猎妖人，后者的寿命也连前者零头都算不上。即使满足了所有理想条件，一个强大到即使泯灭肉身也能存续的妖灵不选择坚比金石的灵器、要一具使用年限过分短暂的人体作为容器有什么用呢？
这简直相当于人类的灵魂不选寿命更长的动物、而选蜉蝣作为寄宿体。
司游满意地看着僵硬的辛须尝。真当自己白活这么多年？当年仙元子都没说过自己。
唉，算了。他反正是说没说赢都那样过的人。
于是一边瑟瑟发抖的膳仆看到，原本要以前任司妖尉大获全胜为告终的辩论，又横生变故。原本已经开始浮现胜利之笑的司大人又忽然脸色突变，淡淡道：
“辛大人，说到现在，你应该不会继续提出，‘那妖可以选择寿命比人类更长的动物作为容器’这种立不住脚的观点继续跟我强辩吧？”
辛须尝自嘲地摇摇头，道：“不至于。”
自己的想法再脚踩西瓜皮随便乱滑，也不会忘了必须摄入有灵力的肉为前提这件事。普通动物怎么一直吃到这种肉？靠大自然的馈赠吗？更何况，动物的寿命即使比人类长，依旧完全无法和妖相提并论。
说到底，是忘本了。辛须尝沮丧地想道，自己又犯了强钻牛角尖又爱胡思乱想的老毛病，还是老老实实根据各类素材如实记述、遵从猎妖强者的口述亲传写完史书，也好早点出去找他的随从们。
说到底，自己是负责记述和润色的，关于灵力这码子事，自己就不是行家好手。
正反思着，辛须尝低垂的眼皮前忽然出现被调羹托着的圆圆一颗白，以及司游好心安慰的声音：
“辛大人，多吃点补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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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吃人肉。”
梦寐对自己眼中的低等动物命令道。呃、等等，被妖血妖肉妖骨重塑身体后的他，应该算是中等动物了？
“稍等。”
中等动物妖七此刻顶着石寇的人脸哼着轻松小曲回博蓄殿中。他刚去附近的几个地点释放出蛟片蛇妖的气息，估摸着小初该上钩了，心情愉悦地像剥了一张兜头盖脸的完整妖皮。爽快。
梦寐嫌弃道：“你能不能别顶着这张人脸露出现在的表情？比以前原来那张显得更小人得志了。计划才进行到中途，别得意到先自己露了马脚。你以为自己现在的肉身很稳定吗？”
“这不有你在嘛。”
梦寐冷笑：“人类果然是渺小又爱凭靠他者的存在，还以为你全身大换血后能摒弃掉点人类的劣根性，看来是我错了。你的意志还是跟当人时一样卑弱，到现在竟然还想着依赖我，那我要你有什么用？”
妖七笑得更开心了：“可你现在就需要一个人类来帮你对付同样渺小又爱凭靠他者的存在，而且那个存在似乎把你和洪覆都玩得团团转呢。真是太强了，身为住在地下的蚂蚁竟然能将翱翔空中的鸟和水陆皆行的乌龟都踩在脚下。”
罕见的，梦寐没有像以前一样、立刻化冷笑为冷刀子刮出他骨髓里的每一滴痛觉，而是沉默了许久。
半晌，他方才开口道：“……算了。大战在即，我先不跟你计较了。接下来我跟你说的每个字，你都要记牢。其实当年真正将我肉身消灭的妖，是洪覆，但这只王八只长战力不长脑力，最开始是祂……也就是奉弱，通过祂控制的蚁族找到了我的行踪。毕竟要是杀了我、消化了我的肉身，祂就可以跟当年的我一样，半步踏入神格了。”
妖七笑着接口：“然后祂发现打不过你，趁你还没恢复至全盛状态前，将你的行踪透露给了洪覆？”
接着，妖七听到心口处传来类似坚质被咬碎的声音。疼啊。
然而他最擅长的就是忍痛。更何况这点痛和重塑肉身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于是他继续哼着小曲，在即将入秋的凉夜里顶着些微额汗往前轻快走去。
果然，这种程度的疼痛还不足以将时间变得漫长。片刻后，梦寐的声音继续从心口阴沉地传来：
“嗯。输了就是输了，我不会像人类一样找类似状态不好的借口。因为我的梦境神术对洪覆没用，他就是只没有梦境、没有遗憾、没有后悔更不知恐惧为何物的臭王八，石头也比他更通人性。他也压根没有所谓成神的概念，也许是因为他早就自视为同等于神的存在了吧。”
“哈哈哈哈哈……抱歉，但是你不觉得很有趣吗？身为妖，还是一路厮杀走来在顶点待了蛮长一段时间的妖，你的术式竟然是通过钻营人性的软弱之处构成施放的。还是说，踏入神格的妖都会脱离原本的动物性得到更多人性？梦寐，跟我说说当‘神’的感受吧。”
说完后，妖七忽然从心口处升腾起一股磅礴的莫名感受，像心上的每一个念头都被扯出捻作丝缕不绝的线、由内而外穿行过皮肤的每一个毛孔，又在接触到外界空气的瞬间迸发雾化，自己仿佛变成一座无血无肉的山，念头们则化为山边缭绕游荡的岫上轻云。
眼前走着的宫道没有在视野内发生明显变化，妖七却觉得自己接下来踩上坚硬地面的每一步都很软、很慢，像是进入时间流速比显示慢了百倍不止的流域。
难道梦寐真因为决战即将降临转了性子？如今对自己真是有问必答，现在被他赐予的感受，是最近久别重逢吃了人肉的他一时兴起、在为自己直接模拟当神的感受吗？
妖七也明显感受到，许多之前故意半透半掩、需要半问半猜的事实，此刻正像冲破流霭、抵达天际的山峰最高点，露出神秘威严的一角，偶然的一瞥便令人心悸不止。
梦寐的声音再度如心声般从他心底响起：
“其实说是‘神’，也没什么，不过是比世间所有的生灵更强罢了——无畏无惧，便无谓规矩。反常怪异、耸人心智为妖，超常诡异、慑人精魄则为神。妖与神，其实是同类。”
当学院派和实战派争论不休后终于达成共识后——
此时一人一妖路过：带派不老铁？
以及其实真正新鲜的鱼肉一般不会拿来混成鱼糜制作鱼丸的……（目移）知道太多真相的鱼丸果然只有被吃的命（允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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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4章 载汗青（二十四）